第六节（1/2）

入春后的风越来越柔，柔得像小女人扭动的腰肢。田里的禾苗长得有尺多高，完全遮掩了曾经裸露而丰腴的土壤。柔风拂过，整个田野犹如一块庞大的、绿油油的绒毯，一直连到眼光的止境。

第一次薅完禾，要等十天半月再薅一次。趁着农忙清闲，村里那帮青皮后生着手准备加入端午节划龙舟的事。他们把闲置了一年的龙舟抬出来，抹洗清洁，再重新涂上桐油。在阳光的照射下，龙舟翘首以待，通体油光发亮，熠熠生辉。

一年一度的龙舟赛是新平河上最热闹的时候，也是各村各祠堂显示实力、争得荣誉的时候，所以各村都是由德高望重的父老牵头，挑选出精壮、灵泛，舍得着力的后生组成龙舟队。

平塘村的后生们已下河练了三天。春水徐徐地涨起，原来河滩上大巨细小红褐的、橙黄的、银白的鹅卵石，被淹没在清粼粼的水中，只是河面的绿波让它们改变了原本的仪态。三五成群的小鱼在后生们荡起珍珠似的浪花下面穿梭追逐。

端午节这天，兰子醒得很早。她用手推了一把桃子：“起来，姐！”桃子被她推醒了，却装着还在梦里，心里有些怨兰子：好不容易睡个懒觉，你喊魂啊！

兰子穿好衣服，打开房门，一股艾香交杂着浓重的雄黄味扑鼻而来。见兰子出来，再福拿起几个雄黄炮和一根燃着的柴棍跑进来：“兰子姐，你屋里还放雄黄炮呢！”

再福将几个点燃的雄黄炮划分丢在床和柜底下，马上，一股股发黄的浓烟猛地窜出来，迅速弥漫整个房间。

浓烟熏得桃子无法再呆在被子里，她披件罩衣赤着脚跑了出来，抓住再福一顿好骂。再福既不挣脱也不回嘴，任由桃子左搡右拽。自从上次他执意要到汊口水潭去捉上水鯽鱼，惹得兰子被蛇咬伤后，再福灵巧老实了许多。

桂芝提着装满猪潲的桶子从灶屋里出来，见这情景，赶忙给再福解围。

“桃子，铺开老弟，老弟是叫你起来呷油炸芝麻糯米砣呢！”

再福望着桃子，像鸡啄米样一个劲所在头。

当兰子一家子收拾好、锁上门赶到村中牌楼边的地坪时，正遇上安装龙头仪式。

龙头用一块大红布遮盖住，两个后生抬着，在七十多岁的张三爷护送下从他家堂屋走出来。随即四杆三眼铳“轰、轰、轰”炸得山响，接着鞭炮、春雷炮响成一片。这局势庄严又热烈。再福人矮，被人墙挡着，看不到热闹，郑郎中只好将他架在脖子上。兰子从人缝里望见娘舅在内里扶着龙头，就用劲往前面挤。桃子则一把拉住她的袖子，兰子转头看到桃子一脸的严肃，又退了回来。这究竟是张家祠堂的龙舟呢，不姓郑！

声势赫赫的队伍在三眼铳和鞭炮的鸣响中上路了。平塘村除了走不动的老人和躺在床上刚生下嫩毛毛的婆娘，险些是倾巢出动。

沿途的屋场里都事先准备了鞭炮接龙舟。这既是体现对龙的崇敬，接龙降福，图个祥瑞，也是对张姓家族的礼数和尊重。

龙舟在离镇子三里多远的地方就下了水。十五、六丈宽的河面上已经有七、八条龙舟并排排列着。一根大拇指粗的绳索从北岸牵到南岸，绳子两头各缠在岸边大柳树的树干上，绳子之距离丈把远就悬吊着一块砖头，距离水面一、两尺高，做为龙舟的起点线。绳子由两小我私家掌控着，单等“开始”的铳响，绳索即放入水中。

脱离赛还很早，两岸的河堤边、大路上却已是人山人海。兰子一家子没有停顿，继续往镇上赶。他们既是来看龙舟赛，也是去走亲戚。

桂芝将装有十个鸡蛋和一只芦花大母鸡的竹提篮交到郑郎中手里，自己进到杂货店里称了两斤面条和一斤红糖，一家五口乐呵呵往耀慧家去。

快到耀慧家的屋角时，迎面碰上迫切火燎的天龙。十七、八岁的天龙长得虎背熊腰，对襟短褂外露出双臂结实的肌肉。他除了比他爹略高之外，长相、神态和他爹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娘舅，舅妈，你们来哒！”天龙立住脚同他们打招呼。

“天龙，你这是要到那里去呀？”郑郎中问。

“才帮爹爹卖完肉，我要去划龙船呢！”天龙说完就跑了。

还在门前禾场里，兰子就喊“姑妈！”

耀慧听到外面有人喊，晓得是弟弟一家子来了，笑盈盈地到大门口迎接。

“姐夫呢？”郑郎中先开腔。

“才回来，在屋里呷早饭呢。”耀慧接过弟弟和弟媳手上的工具，招呼他们进屋。

“姐呀，你哪么包条黑头巾呢，才三十七、八，妆扮得像个老娭毑样。”桂芝半说半笑地对耀慧说。

耀慧用手拍了一下桂芝的肩膀：“我是老哒呢，有几个像我弟媳妇，生了三个伢崽还这么标致！？”

胡昌吉放下饭碗，笑着端来两把椅子，让郑郎中和桂芝坐在火塘边。虽然到五月了，如果闲着不做事，身上照旧有些寒意。

耀慧忙着添水烧茶。她外家现在就这么一个弟弟，她把弟弟一家看得很起。

天虎、天豹带着兰子他们到屋后菜园边打青皮李子。天虎比桃子大三岁，天豹则比兰子大三岁。天虎像哥哥天龙，顽皮作怪，唯有天豹本份老实。天豹扛根竹杆往李子树上扫，天虎却三下两下爬上了树。

树枝上的李子被天豹的竹杆扫得纷纷落在地上，兰子双手护着头退到远处，可再福急着捡那颗最大的李子，却被上面掉下的李子把脑壳打得“剥剥”响。兰子捡起一个李子，在手心擦了擦，放在嘴里一咬，嘴巴就连忙酸歪了。

耀慧给仨外甥一人端了一碗甜酒冲蛋，他们喝完又继续往口袋里装李子。

郑郎中和桂芝喝完甜酒冲蛋，又喝了杯川芎茶，预计快到龙船赛的时候了。

胡昌吉换件清洁衣服，耀慧解下围在胸前的布兜兜，洗了把手脸。桂芝帮她重新挽了一条白色头巾，再把火塘燃着的柴棍在灰里闷熄，这才喊那帮小花招一起去看划龙舟。

五个小花招衣荷包里都是鼓鼓囊囊的。兰子从荷包里掏出几个溜青的李子递到郑郎中和桂芝眼前：“你们呷啵？”郑郎中和桂芝一看，牙齿马上酸得“咕咕”叫。

河堤已经酿成人堤，黑压压的人群只差没把河水挤得溢出来。郑郎中他们找到一块能落脚望见河面的地方站住，桂芝四下张望也不见兰子他们的影子，心里有点着急，尤其是担忧再福。当她看到许多几何人脑壳反照在水面时，更是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