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节(2/2)
忠铭说:“你说摆几晚呢?”
“至少也要摆三晚吧?”云鹏说。
“……”忠铭低着头抹眼泪。
兰子说:“就摆三晚吧!”
兰子回抵家里,从衣柜暗盒里翻出一只藏有五千元的布袜子。她把钱塞进裤兜里,忙去喊盛祖和崇阳。
“你继茂伯过世哒,你们去帮几天忙。”兰子见望珍也在,加了一句:“望珍你呷亏也去资助煮饭烧茶哈!”
兰子揣着五千块钱找到忠铭:“忠铭啊,你爹辛苦哒一世,享半点福,现在他过哒,丧事不说要办得很热闹,最少也要过得去。你爹爹寄存在我这里有五千块钱,我现在交给你,用着办他后事吧!”
忠铭将信将疑地收下了这五千块钱。
一连三个晚上,兰子没有在继茂的灵堂前露过面。
零琐屑碎的鞭炮声为黑夜寂静的山村凭添了几分不安和躁动,人们能从鞭炮声中听出低廻的哀歌和悲怆的哭泣。细伢子用被子蒙着头,宁愿让自己憋出汗,闻着自己放出的臭屁也不伸出脑壳,他们自然而然对“死亡”有种恐惧。老人们则否则,他们愿意听到更热烈、更响亮的鞭炮声,甚至是凄怆的痛哭声。他们希望局势热闹,是希望在自己“走”的那一天也是如此,使自己无声无息的一生中有一次热热闹闹的局势,让所有的人都念叨他曾经点点滴滴的利益,赞颂他的品行,并为之洒下几滴伤心的泪水。
鞭炮炸出的火星在禾场上飞溅。禾场上立着几根竹杆,竹杆上吊着几只一百瓦的灯泡把禾场照得通亮。进收支出拜祭的人无一不是低着头,或是低声耳语,或是摇头叹息。
在保管室破败低矮的屋檐下,兰子远远地注视着继茂家那栋被灯光照得变了形的瓦屋。从门洞里传出来的锣鼓声尤如敲在她的心上,急促而极重。她知道夜歌人唱出的每一句催人泪下的殇词,都紧扣着从自己心底里淌出的哀调。
保管室早已废弃,墙缝里钻出来的风从兰子的发髻里穿过,将几根头散发拂于她木然的脸上。远处的灯光照不到这里,她完全被漆黑困绕着。
黑夜在往更深处走的时候,突然在兰子眼前哆嗦了一下,这一哆嗦抖出一个比夜更黑的影子,影子如潜出厚云的淡月,徐徐被漂白。漂白后的竞是继茂那张清癯的脸,比明确昼还要真实和清晰。那浅浅的、憨厚的笑,那说话时微微翘起的嘴角,那眼睛里透出男子的温情……接着,兰子的眼前又是一片迷蒙,迷蒙中泛起出继茂当年为她描绘的那朵娇嫩欲滴的兰草花!她揉揉眼睛,仍是迷蒙,只是在揉眼睛的同时,也将兰草花揉得七零八落。
人为什么要活在世上呢?兰子不止一次这样问过自己。她曾经半开顽笑半认真地对玉梅婶子说:下辈子我不想变人呢,哪怕是变猪,变狗!玉梅婶子说:变人的人都是上一辈子欠了别人债的。
兰子长长地吁了一口吻:看来,我下辈子还得要变人!
一挂剪短的鞭炮又在禾场上炸响后,雄鸡叫了第三遍。
淹没在夜色里的兰子双脚发软,逐步地滑坐在墙根下,两行浊泪滴掉在青平民襟上。这浊泪到底包容着怎样的眷恋、愧疚、凄苦与哀怨,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