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契阔，与子相悦（1/2）

死生契阔，与子相悦

在我睁开眼睛看这都市的时候，这都市正处于一个交替的时节。一些旧篇章行将竣事，另一些新篇章则将起首。这虽是一个戏剧性的时节，可由于少不更事，也由于没有基本，是领会不到其中过节之处的微妙，难免粗心地略过了许多情节。只有当剧情直指焦点处，也就是说到了高氵朝的时分，才回过头去，追究原委。而一旦转头，却发现早已经事过境迁，人物两非，那原那委就不知该往那里去寻了。都市的生活又带有相当水平的隐秘性，因都是些不相识不相知的人，聚集在一起，谁也信不外谁，怀着防范心，生怕被窥见了根底，就更看不清了。实在，有谁能一帆风顺地来到这地场呢？这地场几多带有些搏击场、生死场的意思，来到这里，谁都带着几分争取的任务，有着几分不宁愿宁愿。所以就攒下了阅历，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故事。等我们赶来这都市了，这故事差不多已经收场，只剩下一些尾声，蛛丝马迹的。

说是交替的时节，旧篇章和新篇章，是因为这两种故事的完全不相同。它们看上去险些绝不相干，除了时间上的一连性，情节、细节、人物都是中断的，终止以后再另起。它们泛起出伶仃生长的趋向。或许所谓历史的转折就是这样，带有激变的形态。所以，当我睁开眼睛，这都市的人和事扑面而来，都是第一幕的性质。序幕呢，也已经在半知半觉中已往了，现在开始的是正剧。

时间约莫是五十年月末至六十年月初的光景。我家所在的弄堂前面，这个都市中著名的街道：淮海中路，梧桐树冠覆顶，尤其在夏天，浓荫各处。一些细碎的阳光从叶间匀称地遗漏下来，落到一半便化作了满地的蝉鸣。我家弄堂口是一条街心花园，人们都叫它做小花园。花园后头是一排红砖楼房。样式是洋房，又不完全西式，在楼房的反面，毗连有类似内地四合院名堂的内天井，环着一周矮楼，顶上覆黑瓦，开有后门。前门的门厅十分阔大，座在高台阶上，说是底层，实在已是半层上了、我就读的小学校舍就疏散在这排民居之中。其时，有许多小学校都是这样，和民居间杂在一起。但在我印象中，这排楼房里的住民都是深居简出，我们很少望见他们的身影。他们的日常生活紧闭在一扇扇阔大而厚重的门扉后头，莫测高深。以我们那种自我中心的心理来看，这些人的生活只是我们轰轰烈烈的小学生活的隶属，是谈不上有什么意义的。这些木质极重的门窗，隔音良好的墙壁，幽暗的走廊，顶楼，墙角，以及寂静无声，使他们很像一种幽居的动物：鼹鼠。我始终没有走近过那里生活的任何人。实在，这是和所有这都市的住民们一样的生活，可因为隔膜，他们就留给了我昏暗和消灭的印象。我想，这个印象的名字叫做道民。这种印象还在其他一些时间和所在发生过，好比，在"文化革命"开始后的一九六九年。

这一年，我们原来是下乡加入三秋劳动，却因**的一级战备下令滞留乡间，一直到了这年的深秋。我在学校宣传队拉手风琴，因想家情绪降低，老师便派了我一个差，回上海修理手风琴。独自一人回家，路途显得有些难题，要履历多次转车转船，可我就像得了救似地上了路。抵家已是黄昏，家中只有老保姆和弟弟。怙恃都在"五七干校"，姐姐在安徽插队，境况是有些凄凉，而我却安了心，多日的抑郁消解了许多。吃过晚饭，我便出门去给同学家里送信。因为划地段进的中学，所以我的同学们都是沿这条淮海路栖身。我是自下乡以后第一个回上海的，就有许多同学托我捎信，包罗一些平时并不亲密的同学。在这一个夜晚，我敲开了淮海路街面或弄堂里的许多门扇，这是我以前从未涉足过的地方。

其时，马路变得十分冷清。霓虹灯是早没了，橱窗也暗了灯光，只剩一些路灯，照射着行人寥寥的街面。是因为战备疏散了一些人，还因为没有心境，人和车都很少。沿街的窗户，贴了米字条，说是为防空袭的措施。这样的话，窗玻璃不至因为破碎而四溅开来，也不会发出裂响。这都市真是显得荒芜了，再加上秋风瑟瑟，梧桐落叶一卷卷地扫着地面。相较量而言，那聚集了我们班级和宣传队的老师同学的乡间，倒显得人气旺盛，颇勾人想念。但心情是清静的，我走在街上，才不外七点，就已经是夜深人静的样子。我挨家敲着门。这些门都不很容易敲开，半天才有人应声，半掩着人影，问我从那里来，做什么。他们多数只让我送进信去，然后就关上门。我只得走开，去下一家同学家。有一些地址是不那么好寻的，号码是跳开的，待到找见，却发现是一个店肆，已经打烊。再绕去后门，则又迷失了号码。当我又一次兜进兜出地找着号码，效果是无望地爽性大叫起这同学的怙恃的名字。头顶上忽传来一阵子清脆可喜的小女人的声音，人多口杂问道是什么人找。抬头一看，是一个木阳台，面临着这一条窄小的横马路，也没有灯。阳台上挤着几个小女人，是比我们更小的一伙，约莫刚上小学不久，其中有我同学的妹妹。虽然看不清她们眉眼，但她们灵巧生动的身影依稀可见。她们是这个宵禁似的暗夜里，惟有的一点活跃，也是我这一夜的沿街寻找的惟有的一点灼烁。她们还很快活，轻松，无忧无虑，不像我们，已经初尝人世。

脱离她们，再去下一家。那是在一幢大楼里。楼道没有一点光，黑得恐怖。我扶着墙壁上了楼，摸到了这家的门。门，应声而开，伸出一张脸。因是背光，脸是模糊的，但轮廓是一个老妇。她听我说是她女儿的同学，连忙让我进了门。这是一个狭小却完整的套间，我们所在的是一个呈等边三角形的门厅，倚墙放一张旧方桌，一面墙上是我刚刚进来的门，另一面墙上也是一扇门，门的上方镶了两块毛玻璃，透出灯光，似乎内里有人，却始终未见走出。厅里尚有一个老妇，是她家的亲友？她们一同把我让到桌边坐下，然后同我说话。她们不知为什么一律都把声音压得很低，还向我凑得很近。这样，她们的脸就在我眼睛里放得很大，而且走形，就有些类似铜勺凸起的一面上映出的人脸，两头尖，中间鼓。她们说的多是她家女儿的身体状况，如何不适宜在乡间生活。因这时节约传着谣言，说我们这一批中学生再不会回城，很快就要迁走户口。她们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可怖，那一扇亮着灯光的玻璃门也有些可怖。再有，房间里壅塞着一种气息，像是洇透了烟煤油酱的木器的气息，来自我身椅的木桌，另一边的碗橱，尚有橱隔档里的砧板什么的。温热的，熟腻的，也叫人丧气。我心跳着，盼着早点走出这套间。可她们将身子倾向我，说个没完。她们看上去很是盼愿与我攀谈。她们的口腔和身上、发上，也散发着那种烟火、油酱与木器混淆的气息。那扇玻璃门后头的灯光一直照耀着，却没有一点消息。这间套间也给我鼹鼠的巢穴的印象，内里栖身着旧朝代的遗民。他们的生活没有希望可言。只管，其时，我们苦闷，前途莫测，可我们有希望。

就是这样，我们以为，只有我们的生活是灼烁的。在我们快乐的小学生活之外，都是些离群索居的人们，他们的历史，已经隐入昏暗之中。

直对着我家弄堂口，是叫做思南路的小街。街身细长。于是，双方的梧桐树就毗连得更紧了，树阴更浓密，蝉鸣也更稠厚了。这是一条幽静的马路，双方少有店肆，多是住宅，有一些精致的洋房，街面看上去较量清洁，和繁闹的淮海路形成对照。它是较量漂亮的，也较量清朗，可它依然是，离群索群。它的漂亮带着消灭的寥寂心情。这是我家弄堂前的淮海路上，特有的情景，所有的漂亮一应都带有落伍的腐朽的征兆。这是一种亮丽的腐朽征兆，它显得既新又旧。这些亮丽的男女，走过淮海路，似乎是去赶赴上个世纪的约。他们穿着很"飞"，这是人们对漂亮的俗称，照旧对颓废的俗称。他们出人的场所均是昂贵的，华美的，精致的，好比西餐社。弄前的淮海路上有着一些著名的西餐社，"宝大"，"再起园"。再起园在夏季有露天餐厅，在后门外的一片清闲上，桌上点着蜡烛。记不得有什么花木了，但从街前映过来的夜灯却有旖旎的效果。它有一道菜，名叫虾仁杯，杯中的虾仁色拉吃完后，那杯子也可入口，香而且脆。那时的色拉盘就像奶油蛋糕样，可应主顾要求，在上面用沙司裱出"生日快乐"等庆祝的字样。"老大昌"是西点店，楼下卖蛋糕、面包，楼上是堂座，有红茶咖啡、芝士烙面。在六○年的难题时期，这都市里的西餐社前所未有的生意兴隆，从下午四时许，门厅里就坐满了排队等座的主顾。虽然粮票是有限制的，但餐馆用餐则凭另一种，叫做就餐券的，专门购置糕饼的票证。而在那年头，许多贫困的家庭均是迁就餐券放弃的。所以，它体现着粮食，却并不紧张。西餐社里排队等座的总是一些富足而有闲的人们，那样的漂亮的男女就在其中。他们穿扮得很考究，头上抹着发蜡，皮鞋锃亮，裤缝笔直，女的化着鲜艳的晚妆，风度优雅。可这决不故障他们坐在西餐社的门厅里，耐心地期待着此一轮餐桌空出来，然后坐上彼一轮的，大快朵颐。有时候，餐桌实在周转不外来，不得反面完全生疏的人们拼桌。相互的汤菜险些混在一起，稍不留心就会伸错刀叉。倘若正好都在低头喝汤，不知情的人会以为，这是一个亲密的各人庭在融洽地进餐。而他们并不在意，绝不影响他们的食欲。幸亏，在此时进入西餐社的，简陋是一些相同阶级的人，经济水准也旗鼓相当。而我们虽然是新来这都市的住民，但因为怙恃是解放军南下的干部，父亲虽已贬职，但两人的薪水还较量可观。再加上少子女，没肩负，这使我们生活优裕。母亲有时候，会对我讥笑那些小姐们的吃相，她们带着文雅的搪塞的神情，然后冷不防线，张大嘴，送进一叉肉，再闭上，不动声色地品味着。这都市的淑女们，胃口真是很好的。

那段日子，上午九十点钟的光景，爸爸妈妈会带着我去"老大昌"二楼堂座吃点心。为能容纳更多的主顾，楼面上均是长条的大统桌，人们像开会似地排排坐着。喝咖啡差异于用饭，是一种较量从容、悠闲的运动。一般来说，它的意义不在于吃。虽然在这很是时节，吃的意义变得很重要。可人们照旧保持了它的消遣的优雅的性质。各人矜持地坐着，不太去动眼前的西点，只小口小口地呷着咖啡和加奶的红茶。当热腾腾的烙面上来的时候，人们也是漠不关心地用叉子轻轻凿着烤焦的边缘，似乎是迫不得已才去动它的。由于是和不相识的人坐在一起，也不利便谈话，所以各人就只是干坐着，看上去难免是有些无聊的。只有我们三个是目的明确的，那就是吃。我狼吞虎咽地吃着奶油蛋糕，爸爸妈妈则浏览着。吃完一块，他们便说：第一幕竣事。然后，第二幕开始。我的不加掩饰的好胃口，也引起了周围人的惊羡，他们会对我怙恃说：这个小孩真能吃啊！实在那时节，谁不能吃？我想，他们惊羡的只是一个孩子能够如此坦然地表达出旺盛的食欲。

我以为他们也是没有希望的。他们的享乐与漂亮里，总是含着一股心灰意懒。他们倒不像隐居的鼹鼠，而是像厥后我们课文中学过的一种寒号鸟，它总是唱着：得啰啰，得啰啰，寒风冷死我，明天就垒窝。他们苟且偷生，今日有酒今日醉。他们的华美是末世的华美，只是过眼的烟云。"文化革命"初潮时期，在这个都市首先受到攻击的，是漂亮男女的尖头皮鞋和窄裤腿。这显得粗暴而且低级，却并不出人意外，而是，很自然。这种不适时宜的华美，终会招来祸事，只是个时间的早晚问题。但真到了看着这些趾高气扬的男女们赤着足，狼狈地在街上狂奔，心里竟也是黯然的，似乎临头的不仅是他们的末日，也是自己的。

约莫是七二年的光景，也就是"文化革命"的中期。那时我们有一伙人长时间地脱离各自插队的生产队，聚集在上海，运动着投考地方或队伍的文工团。我们相互串来串去，交流着学习音乐的感想。有一日，我们相约到某女生家去，听一名老师媾和声技法。这是名插队江西的女生，曾在音乐学院附小就读，专攻大提琴。她的长相略有些粗拙，穿着质朴得近乎土气，但态度很沉静，流露出良好的修养。她家住在喧闹的静安寺四周，走过一条嘈杂的菜场，弯进一个背静的短弄，敲开第一幢楼的底层大门，就走入了她家的公寓。这公寓里竟是，竟是这样的生活！棕色的打蜡地板发出幽光，牛皮沙发围成一角，一盏立灯下，一位戴金丝边眼镜的先生正在看报。客厅的这一角，立着一架荸荠色的钢琴。与沙发那角，隔着餐桌。客厅通往卧室、或者卫生间的门，半开半掩着，有一身着睡衣裤的女人里外走动着，是这家的母亲。由于客厅阔大，距离略远，她的运动又基本局限于那一个角落里，灯光从后头照着她，有一股慵懒的、闲适的气氛。张爱玲的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里，说佟振保夜里望见王娇蕊从卧室里摸出来，到穿堂里接电话，在暗黄的灯照里的气氛，就有些类似。这样的布尔乔亚式的生活，生存得这样完好，连皮毛都没伤着。时间和变故一点都没影响到它似的。在疾风暴雨的革命年头里，它甚至还散发出一些奢靡的气息，真是不行思议。这客厅，你说放在哪个年月不成？三十年月，四十年月，五十、六十也委曲可以，然而，这是七十年月，汹涌澎拜的关头。说他们没希望了，可他们却依然故我，悄悄地穿越了时代的关口。它们也可说是落伍，和时代脱节，可看起来它们完全能够自给自足，并不倚仗时代，也就一代一代地下来了。

在我家的弄底，住着一户医生的家庭，老先生是沪上小有名誉的小儿科医生。要知道，在他谁人时代，小儿科作为一门专科，是批注晰西学的配景。他原是开着一家私人诊所，他家的住宅就是按着诊所的需要，在这新式里弄衡宇的基础上扩建和革新过的。它要比其余几幢屋子都大，扩建的部位占去了一个后弄的弄底。所以它的后门不是与其他的后门并列开设，而是成直角，直对着后弄口。革新的部门则在前门，一律的长方形院子，他们则切去了一条，做了一个门厅，门厅里设挂号的窗口，尚有候诊间，就像一家真正的医院。我从来没有进过他们家，他家门户也很森严。只是他家那半边院子里，茂盛的花木，从院墙伸出了枝头。他家有三儿二女，其中一儿一女承袭父业，学西医，也是小儿科。老先生厥后关了诊所，受聘于一家儿童医院任院长。从这点来看，他似乎是一个审慎的人，因为在那时节，私人开业的医生尚有一些，政府并不克制。再有，他有时候会来向我母亲探询一些事情。他向来称我父亲母亲为"同志"，前面冠以姓字。他很信赖我母亲的政策水平。到"文革"竣事之后，我们家也搬离了这条弄堂，有一日，他和师母竟还寻来，与我母亲商量退休好照旧不退休好的问题。他少少在弄堂露面，上下班都有小车接送。他们的家庭在这条普通的弄堂里显得很神秘，倘不是他家的保姆与弄内其他人家的保姆结伴来往，传出一些消息，人们就再无从相识。他家长年用两个保姆，其中一个听说是师母的陪房丫头，后因紧缩家政，脱离他家，到隔邻一户人家帮佣，但却依然自由收支他家。从这保姆身上，也可看出他家的生活是何等养尊处优。与其他保姆差异，这保姆是单独开伙的，她的饮食要比她的新东家精致得多，自己逐步地在厨房里享用。从她的言谈中得知，老医生家的保姆是不上灶的，只做些下手，师母亲自烹饪。天天天不亮，那保姆则要认真磨出一罐新鲜豆汁，同大米煮成米粥，给老先生做早餐。他家用饭实行严格的分餐制，使用公筷，碗筷每餐都要消毒。我从后门口窥见过他家的厨房，果真有一具石磨，想就是用来磨豆汁的。

较量老先生的兢兢业业，他家子女就显得有些张扬了。他们均长得高峻俊朗，神采怡人，穿着十分入时，属街上最漂亮的青年。尤其是老大，最为风骚潇洒。仲夏时分，他穿一件雪白的衬衫，下摆束在裤腰内，四周松松的蓬着，西式短裤牢牢包着臀部，伸着两条长腿。然后哈着腰骑一辆飞快的自行车，从弄堂里翩然而过。听说他在这都市的一所著名的大学攻读土木专业，是学校交响乐队的大号手。他一看就是会玩乐的样子。有时听他站在阳台上吹口哨，吹得十分婉转动听，音色嘹亮，曲目也很富厚。还听说师母管教子女甚严，这样年长且前程的儿子，因交了不适宜的女友，便将他关在洗手间里责打，直到他低头服输，乖乖地与那女友断了交。印象中，他家的社交是由这位宗子认真，有些夜晚，门厅里的灯亮了，将我家院子照了一块雪白，然后就听见送客的声音。那宗子的声调异常突出，音色又好，小钢枪似的男高音。随着殷殷的送客声，门前的灯也亮了，照耀了泰半条弄堂。他们的脚步，清脆地敲击着弄堂里的方砖地，恰，恰，恰的，惊动了弄堂里那些习惯早睡早起的人们。

这名青年显然是自满的，谁让他随处占人上风？长得好，运气好，又聪敏，气焰总是很高的样子。实在，这正是他的天真之处，不晓得收敛，容易头脑发烧，爱逞强，还爱管闲事。有一晚，也是送客，客走了，他返身进门时，忽见我家墙头上（足卷）着一小我私家影。就在他驻步抬头时，人影刷地溜下墙来，撒腿就跑。其时，我们在房间，基础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听见拔地而起一声高腔：捉贼！推门而出，只见墙头横搭一块布料，是我家保姆白昼浸了水后晾在院子里，忘记收回屋里的，才知道是遭窃贼了。这是我们弄堂历史上第一次遭窃。因我们弄口设有一个派出所，而在此前不久，派出所迁走了。整条弄堂都惊动了起来，纷纷推窗张望。那贼和捉贼的看不见了人影，一前一后追上了前边的马路。人们都说是捉不到的，做贼的到了这一步，只有西岳一条道，还不是不要命地跑。可这一回，他却遇上个不要命地捉贼的了。他竟然追上了小偷，将他扭送搬迁到另一条弄堂里的派出所。在派出所里，他气喘吁吁地叙述擒贼的经由，险些接不上气来，却依旧神采飞扬。他的新婚的漂亮的妻子按捺不住替他拍着胸脯，好让他气喘平些。当着众人面又欠盛情思，拍了几下便红了脸收回手来，可过一时又忍不住替他抚几下。

他的妻子有着惊人的漂亮，是那种欧式的，富于造型感的脸部轮廓，眉眼间且是东方化的清秀。厥后频仍露面于报纸和影戏银幕的西哈努克亲王的夫人，莫尼克公主，就有些像她。他们的婚礼十分盛大，婚宴后走下汽车，走进家门，前后蜂拥着男女来宾，声势赫赫。而新娘显然明确以抑代扬的原理，因是这一日的主角，众星捧月的阵势，反装束得比平时蕴藉，是质朴雅致的格调。她穿一身浅灰色西装，剪裁十分可体，裙子齐膝，白绸衬衣束在裙腰里，上装是技在肩上，头发是长海浪，直垂腰际。她的眼睛就像星星那样亮，笑靥隐现着。她的漂亮还在于如此地超凡出众，可她却一点不狂妄也不刻薄，而是很和气，就是常言所说的"面善"。这一对真是天仙配，隔年就生下了一个白胖女儿，完全是一个洋娃娃，而且聪敏伶俐。星期日这一家出门，可是悦目极了，引来几多艳羡的眼光。他们的漂亮和风物，已经到了那样的田地，就是说：是不是有点太过了。老子不是说吗？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在我们弄内，我家院子的另一边，也是一个各人庭，栖身着一整幢三层楼房。这是沪上一位著名绸布行业主的正房家庭，他家的历史应是可在文史资料上查获得。老太太是上海浦东当地人，想是陪同老先生起身，虽然如此家大业大，却依然保持着勤俭的天职。有时见她在后弄里收拾些碎布，做扎拖把用。"文革"后期返还抄家物资，老太太已经故世，在还回家的一张旧沙发中，竟发现藏着有金银首饰，藏得如此完好，连翻地三尺的红卫兵都未曾发现，效果完壁归赵。这原是老太太积攒的私房。他家经常有些当地乡下的亲戚来小住，小孩子就到弄堂里来玩，被淘气孩子讥笑他们的当地口音，却也不急不恼。老先生通常与二房太太配合生活，老太太一小我私家带着一男二女栖身在此。宗子已娶妻生女，阿大阿二与我年岁相近，是我的好玩伴。这家的生活显得比那一家寻常得多，门户也不顶森严，邻里间来往略频仍一些。这家的媳妇，也就是阿大阿二们的母亲，也很漂亮，是另一种威风凛凛威风凛凛，较量古典，五官特别精致和谐，亦很现代。因是几个女儿的母亲，又有着那样古旧的婆婆，她的装束较量素朴，印象中从未化过妆，可那一股漂亮气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虽然她家阿大比我还大一二岁，可她却很年轻，似乎与那家的新娘差不多年岁。我们这幢屋子里，三楼住的是一户昔日买办的管家，是这条弄堂的老住户，各家的内情都知道一些。甚至连我都不知道的，我父亲五七年戴"右派"帽子这事，他家都知道。他家的外孙女也是我的玩伴，是个任性又嘴快的小女人，就是她，告诉我，阿大的母亲原是某著名舞厅的舞女，阿大的父亲则是个有钱的舞客，在她十九岁时娶了她，但夫家却极不满足这桩亲事，不允她进门，直到生下第二个女儿，才接纳了她。不知此话虚实如何，我却很喜欢阿大的母亲。那家的新娘不管怎么说终有些高山仰止，而她却是亲切的，夷易近人的，而且说话滑稽，看我们在一起玩得不怎么高明时，会挖苦我们几句。虽然我们只是小孩子，她却也很给我们体面。有一次，我们找阿大玩，阿大，这位新入学的一年级生正在笃志做作业。我姐姐仗着她二年级的学历，斗胆地替她誊录生字。阿大很紧张，很没履历地不时觑着房门外、在走廊上忙着的母亲的身影。这事情干得是有些浑，相信她母亲一目了然，但她竟没做声，放我们过了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