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间述(2/2)
“不开了。没当年的录像厅就没这个‘鸳鸯茶’,现在录像厅被淘汰了,单开茶室生意也不会怎么样。该停了,一生一世的工具都难求,求生生世世的工具就更难求,哪有个完?”苗丰说。
康晓娴拿起茶壶给各人又续了一些水,倒茶的时候思想有些偏,以为自己像女主人,这一想让她打了个激灵,茶水溅在了手上。苗丰拿出些餐巾纸递给她。
虽然相识不久,但康晓娴以为自己和苗丰确实有些“微妙”。厥后林福山告诉康晓娴,苗丰对他说,那天发现她悄悄退出了画室,苗丰似乎体会到了一种久违的工具,这种体会他只和石海珊在一起的时候有过。林福山对康晓娴说:“你似乎让苗丰有感受了,至少苗丰比以前爱说话了,面临你的时候,苗丰能讲许多情绪丰满的话,能体现出许多开朗和乐观来。”
实在那天康晓娴也被苗丰作画的体现“震”得不轻,苗丰忧郁和狂乱样子让她心动不已,她很希奇自己竟然会对一个“病态”的男子有感受,走出画室后一连几天,她总是莫名其妙地想着那幅被涂抹的画,莫名其妙地想着苗丰挥笔的样子。她发现自己阴差阳错地和苗营滔滔不停,甚至去红着脸想了想自己能不能做一个大男孩儿的母亲,然后又阴差阳错地去问林福山,“抑郁症病人能不能治好、会影响什么、能不能完婚”……
2004年,康晓娴二十七岁。
苗丰讲的关于僰人“鸳鸯茶”的故事更让康晓娴觉出自己的单薄,她想起劲靠近一个艺术家的思路,从僰人到悬棺,从豆沙镇到鸳鸯街,再到苗丰的那幅透尽凄凉的画……她以为自己眼前有一层无法丈量的厚度。
“苗老师,那幅画……后面的悬棺画好了吗?我还没拍……”
“你真想拍那幅画?用一幅画和几张老街道照片在能做出什么专题来呢?纪念?遗憾?”
“那还能表达什么呢?”
“这样吧,你等一段时间,我在新区的画室需要重新部署,部署好了我才气接着画,好饭不怕晚嘛,到时候我打电话给你,你去看看再决议做不做你的专题,或者怎么做你的专题。那幅画只是组画中的一幅,最后一幅。”
“组画?”
“是,一共八幅,一些是我生病前的构想,一些是我得抑郁症后画的,基本上都是画面杂乱思路交织那种,我是想叠放,像影戏画面那样叠放,鸳鸯街可以叠放在悬棺中,僰人可以叠放在鸳鸯茶中,你看这鸳鸯街倒了,这块地上就叠放着许多影像。”
“实在要是早下手拍个dv就好了。”
“人没有这种先见之明啊,否则,早就不需要绘画这手艺了。”
鸳鸯茶徐徐变浓时,开始异香飘扬。那味道是混淆出来的,清香里搅拌着阵阵苦味,能直透肺腑。几名站在门前品茗的装卸工爽性坐在了台阶上研究着碗里的茶叶,并小心翼翼地询问苗丰这茶叶的来头。
“茶叶就是一般的绿茶了,碧螺春铁观音都可以,加进去和绿茶‘配鸳鸯’的,是一种长的很小却味道极苦的野菜,听说这种野菜是那对僰人姐妹从九丝山上带下来种植的,僰人认为这种叫‘峭菜’的植物可以健身。”苗丰解释说。
康晓娴也低头去研究鸳鸯茶,看到的茶水险些酿成了深褐色,和陶碗的颜色融合了,陶碗里离隔茶叶和峭菜的“陶壁”险些被深褐色的茶水“淹没”,只剩下水面上的一条曲线,这就似乎一种意境,是一种沉淀后的意境,很神秘,很厚实,那种厚实就像苗丰的画一样。
太阳有些狠毒,装卸工们刚搬了几件家具就已经大汗披身。康晓娴给各人再次倒茶,把茶递给苗丰时,苗丰正把一个像框小心翼翼地放进卡车驾驶室里——那是一个简朴的装饰品,像框只有普通杂志那么大,但很厚,内里镶的是一块褐色的残片,给人很破碎的感受,没做任何修饰。
“这是什么工具?”
“录像带。”
“怎么这样?”
“是用录像带做的一个物件,厥后碎了。”
“算个纪念啊?”
“这就足够了。”
“您的录像厅一定发生过许多事……”
“二十年啊,鸳鸯茶可以继续喝下去,鸳鸯街可以在新区建,录像厅却和我们离别了。就似乎,悬棺留下了,僰人消失了。”
“我看您的情感都在这段历史里了。”
“二十年是个什么看法啊?二十年,我从青年酿成了中年,小苗营长大成人,二十年,足可以让谁谁死掉,让谁谁走得无影无踪。”
那天,康晓娴看到苗丰被阳光直射着,脚底下的阴影只剩下一尺长。远处近处的老鸳鸯街光秃秃的,路边的树木早已经被砍掉了,街上留不住几多阴凉了。烈日下的男子眼光深邃,那种神情让康晓娴莫名其妙地怦然心动。她说不出心动的理由,只以为这可能是掷中注定的心动。
康晓娴为自己的感受酡颜。她想自己可能真的爱上了这个大自己9岁的抑郁男子,多年来她一直在同龄男子那里找不到感受,她的恋爱总是无疾而终,她想,自己等的或许是这个苗丰?
公元2004年8月26日下午三点,“鸳鸯茶”空了,卡车早已开走了。康晓娴陪着巴巴老爹坐在街边的红砖堆上,看着两台刷着黄色油漆的机械逐步靠近,后面随着一群头戴清静帽的民工。一台吊着重锤的机械把铁臂挥向了“鸳鸯茶”的三楼,一面山墙应声而倒,溅起轰天泥尘,然后那镑重锤又挥向二楼,楼板瞬间塌下,左右墙壁也轰然落地。推土机把大铲瞄准了砖砾,吼得黑烟冲天,震人心肺……
“我们走吧,这里灰尘飞扬的……”
“走吧,看不清楚啊,我听得出来,都倒了。”
康晓娴想说“这里已经酿成了故事”,终于没说出口,她想,泥尘没能笼罩住鸳鸯街繁杂的信息,那些信息毗连起来,绝不仅仅是些故事。
2005年2月的第一个周末,春节的气氛在新区已经十分浓重。在林福山的笼络下,康晓娴和苗丰终于在盐川新区新鸳鸯街的一间茶室里开始了第一次正式的恋爱约会。林福山匹俦陪着苗丰一起赴约。他们把苗丰交给康晓娴,便要了一壶茶,坐在了远处。苗丰用茶室里的茶壶和茶叶,加上了自己带来的“峭菜”,泡了一壶浓浓的鸳鸯茶,他把深褐色的茶水斟给康晓娴,也斟给自己,飘起的异香和温度便逐步融化了两人的画家和记者身份。这次,康晓娴没有像往常那样谈鸳鸯茶,也没对僰人和悬棺的故事好奇,她想,人到中年的苗丰应该成为自己惟一的故事。
那天康晓娴的脸很红,看着眼前这个男子,终于启齿说了连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话。
“苗老师,我可以……在你家……和你……们一起……过年吗?”
“行啊,你愿意的话,有什么不行以?”
厥后林福山告诉康晓娴,他们在赴约的路上一直提醒苗丰放松,不要再去想女人给他带来的不幸,也不要去想日后会发生什么,只去感受此时此地和一个女子来往的兴趣……但康晓娴看得出来,苗丰很是拘谨,显然,他在紧张地控制自己。
“鸳鸯街不存在了吗?”石海珊问。
“已经没了。我发几张它最后的照片你看看吧。”康晓娴说。
“他的抑郁症好些吗?”石海珊说。
“还好,在徐徐恢复。”康晓娴说。
2006年的地震事后,石海珊和康晓娴的e-mail来往十分频仍,石海珊不停地问地震的事情。康晓娴之前曾经劝她悄悄回来看看,但她以为自己已经不属于盐川了。而这次地震石海珊如此关注,康晓娴以为她的根仍然在这片土地上。本想再邀请她回来,却终于没说出这个意思——如果说先前康晓娴对她的邀请是“无意”的,那么如今康晓娴几多有些小女人的自私,很怕石海珊的泛起会影响到自己和苗丰的距离,甚至,让自己瓜葛上更大的贫困。
石海珊是谁,康晓娴已经完全清楚。十几年的如意旅馆凶案,在没抓获石海珊之前,永远不行能了案。当年的洪少爷至今还躺在医院里,他的母亲为找石海珊,果真悬赏五十万元,盐川警方频频被洪家骂得狗血喷头,苗丰的生意被洪家派人打砸了许多次……当石海珊第一次告诉康晓娴自己的名字叫石海珊时,康晓娴的心像是要从喉咙跳出来一样,她怎样也不能把“louises”和石海珊重合在一起,她不知道怎样和一个凶犯说话,也说不清楚自己那种状态是兴奋照旧恐惧。那时,她已被石海珊的文字感动多时,石海珊对盐川的情感随处体现在文字里,那种细腻和缱绻触动了康晓娴的神经,她已经把这个女人当成了知己。突如其来的工具,让她不知道怎么面临。
“你应该知道我是谁。”石海珊说。
“我知道。”康晓娴说。
“你可以当我只是‘louises’吗?‘louises’的全称是‘louisesheng’。”石海珊问。
“我不知道。”康晓娴说。
“给我一段时间,我需要忏悔。”石海珊说。
“十几年的时间,不够你忏悔?”康晓娴问。
“这忏悔要用一生时间才够,我现在是想把余下的忏悔提前。”石海珊说。
“然后呢?”康晓娴问。
“然后自然应该给人一个交接,给自己一个交接。”石海珊说。
康晓娴一度陷入压抑和杂乱中,甚至是陷入一种痉挛当中。知道“louises”就是石海珊,让她感受自己像凶犯的同党一样。和苗丰的相识,康晓娴又被一种莫名的感受笼罩,她想,这种完全没有先兆地被卷入一个事件,像是苗丰总提起的谁人“宿命”。
对朋侪们说些关于苗丰的故事,在康晓娴看来,十分“皮毛”,那些被她隐藏起来的工具——好比“louises”就是石海珊——时刻纠缠在她心里。
康晓娴很想纪录一些和苗丰有关的故事。她至今仍然理不清这个男子的脉络,那些交织在一起的脉络对她太有诱惑力了。她想尽自己的能力纪录下来。苗丰讲的很精致,石海珊的回忆也足可以作参照——她讲得也很细。康晓娴想自己应该能写下来,写了,再从字里行间找他,找自己。
康晓娴想,自己是记者,是该纪录的人,至少应该纪录自己的心惊肉跳、自己的矛盾、自己的走向或趋势。
苗丰和僰人有说不尽的“缘分”,康晓娴还不知道他讲的那些悬棺、“鸳鸯茶”是一条起什么作用的线索,也不知道录像厅的二十年算不算苗丰故事的主线,或者,也许,苗丰曾经的那些女人……例如石海珊……是主线。
康晓娴只知道,苗丰要始终贯串在他自己的故事中,他就是个活生生的主线。
除了石海珊,康晓娴从苗丰那里还听到许多女人的名字,赵元红,乔春兰,何香萍……但康晓娴始终认为,在这些女人中,石海珊是不行替代的人物,并不仅仅因为她是当年的凶犯。作为苗丰现在的女朋侪,这些女人的名字中康晓娴只在意石海珊。石海珊是用e-mail讲给她从前的故事,她的文字很平实,她说她已经想开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履历,既然背上的十字架无法放下,索性扛着它,让它镇住心田,求得个心如止水的境界。石海珊的话,让康晓娴以为这个故事中,她有可能像苗丰一样,贯串始终。
苗丰并没有到达石海珊的叙述“境界”,他在讲故事的时候虽然控制着自己,却能让康晓娴体会出颠簸不停的情绪,康晓娴一直去只管明确让他情绪变化的泉源,但她知道自己的明确有可能泛起偏差,究竟她小苗丰近十年,没有过他的那种履历。
朋侪们也时常在一起谈写作,许多人都写了许多年,他们崇尚的是写,写一个不正经的工具也不怕,都是像去形貌一簇树根的伸张一样,自然主义一些,写实主义一些。他们说,摸不清脉络的时候,就直接敲打出带写作“痕迹”的文字也未尝不行。
康晓娴以为,自己能写。
林福山问康晓娴是不是要写关于苗丰的小说,康晓娴说,没写过小说,不知道写出来是不是小说。她说,真愿意苗丰的故事只是小说。
2008年春,康晓娴为了情感而支付的体力使她开始疲劳,她对苗丰说,我们完婚吧。苗丰已经四十岁,似乎还不太能确定是不是应该开始新的婚姻生活,康晓娴的老实让苗丰很感动,他说,完婚吧,我们恋爱的时间有些漫长了。
“s姐,苗丰,很慢。”康晓娴e-mail给石海珊。
“许多年前,他就是个好人,如果他没变,值得你嫁。他履历的多,快反倒不正常了。”石海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