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1/2)
秋天终于来了。上海满大街充满了萧索的气息。
就算是沸反盈天的世博会,也依然冲淡不了笼罩在整个上海天空下那种泛黄的萧索。世博会终究只能占据黄浦江湾的一角,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拥来了上海,也只能在那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嘶声呐喊、接踵摩肩。上海实在是太大了,在这样大的规模内里,怎么的热闹,都显得越发凄凉。他们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沸反盈天,似乎深山森林里,一个松鼠咬破一颗松子时的声响。
它反而让本该冰凉的寂静,开始燥热地膨胀起来。
此时现在,我鼻子里满是星巴克店面里热腾腾的咖啡香气。
自从我成为宫洺的私人助理以来,这种似乎褐色丝缎般甜腻的香气,就和我天天纠缠不休,不离不弃,似乎一个吊在我后背上的顽固的鬼。不认识我的人,没准儿会以为我失常般地迷恋一款咖啡味的香水。
我站在星巴克的柜台边上百无聊赖地等着。看得出来这是一家刚开不久的店面,桌子和沙发都透着一种崭新的僵硬感,它们还没来得及被无数悠闲的过客在它们身上留下痕迹。人的气息、岁月的气息、俗世的气息,它们都没有。它们还没来得及在光陰的打磨里变得柔和,变得模糊,变得松软,变得陈旧,酿成如咖啡香气般让人发生昏昏欲睡的舒适感的事物。
可是别担忧,很快它们就会了。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工具能一直保持崭新而又清洁的样子。所有的一切,有生命的,没生命的,就算不死,也会老。
服务员扯出两根透明胶,小心地将两杯拿铁封口后递给我。我提着墨绿色的纸袋,推开玻璃门,初秋的凉风迎面朝我扑来,感受像许多根酷寒的丝线飘到了脸上。
我走在这条曾经熟悉的路上,三年了,这条路依然没有任何的变化,双方高峻的针叶红松,依然在秋天里抖落下无数针尖般的枯叶,落在土壤上交织成厚厚的地毯;泛着些许铁锈的路灯,在秋日的晨雾里像是一个个又瘦又高的少年黑衣模特;路边的修建很少,空气里有一种上海少有的森林气息。
我冲迎面走来的一个护士微笑着打了招呼,她年轻的脸在薄薄的灰蓝色空气里似乎一个丰满的苹果。
或许三年前,我有一段时间也是频仍地收支这个医院,最开始是因为顾里的父亲,他在这个地方,从一个温热鲜活的人,酿成了一具酷寒的尸体。厥后是因为崇光也住进了这家医院,谁人时候,我照旧刚刚进《m.e》的一个小助理,我每一天都活在向崇光催稿的深渊里。谁人时候,崇光照旧一个黑发漆瞳的大男孩儿,满身散发着蓬勃的气息,这种蓬勃却又是笼罩在死神的陰影之下的,因而愈发显得锐利而撼人。谁人时候的我,心里塞满了绝望,每一天,我望着英俊的他,都像是望着天空里倒挂着的一个的点滴瓶,内里的液体就是他的生命,的苍穹下面都是震耳欲聋到令人发狂的他的生命倒计时的滴答声。
谁人时候,他每一天都窝在白色的被单里,抱着白色的枕头,穿着白色的棉布病服,望着白色的墙壁发呆,他在谁人白色的世界里清静而又清澈,像是一朵清洁的云。
谁人时候的他,每一天手背上都扎着尖细的针管,冰凉的液体流进他温热的年轻躯体,他看书,听ipod,写日记,望着空寂的湖面入迷。
谁人时候的他,身上是一股奇异的属于他的气息,他的气息天生带着一种植物的辛香和厚重,而现在的他,作为模特,每一天凭证差异的服装厂商要求在身上喷洒着差异的香水,有时候是chanel,有时候是帕尔玛之水,而他皮肤下面自己蕴藏的森林气息,愈来愈淡。
谁人时候的他,坐在床上,轻轻地拍拍他腿边空出来的位置,摘下一只耳朵的耳机,递给我,邀请我分享他的世界。而我就真的走进了他的世界——只管我身后,停留着简溪湿漉漉的背影,他曾经也用力地凝望过我,眼里的泪水也曾经热得烫人。
而三年已往了,我再一次回到这里。这中间,我从来没有踏足过这一片区域,不是因为我没有生病,而是因为就算我生病了,我也不会来这种杀人不见血的地方烧钱。实在三年里,我大巨细小的病得过不少,伤风发烧是屡见不鲜,我也越来越习惯于一边含着温度计一边去洗衣店帮宫洺取制服,把药片用咖啡或者抗疲劳饮料送服。可是我照旧逾越不了kitty,她曾经在痛经痛到两眼漆黑一片的日子里,陪宫洺去冲浪,她也曾经在高烧三十九摄氏度的时候,陪宫洺去蹦过极,她倒挂在桥下面的那张又苍白又淡定的面容,一度让我每次走过英雄纪念碑下面、望见那一圈此起彼伏的英雄义士雕塑时,都市想起她。三年已往了,我也从一个小小的试用期助理,酿成了公司新人眼中,能踩着高跟鞋徒手爬上东方明珠的女蜘蛛侠。
日子实在是很快的。
人变起来更快。
每一天,我们都以为特别难堪,无论是那些忙碌的日子里,天天都恨不得酿成孙悟空谁人随便拔毛就能招来替身的孽畜,照旧那些冬日的假期,在家里浑浑噩噩地蒙头就能睡够二十个小时。
无论我们的感官敏锐得能听见千里之外一根绣花针落地的声响,抑或是被五感剥夺、混沌漫长得如同将灵魂浸泡在了一碗黏稠的罗宋汤里,时间从来都是客观而又无情地兀自滴答,它不会变慢。
它只会更快。
一个月前,接到kitty打来的电话时,我和顾里唐宛如以及南湘,我们四个还在浦东的一个刚刚开张的发型店里,期待着准备剪去一头招魂幡的南湘脱胎换骨,谁人时候,我记得太陽还很狠毒,在秋天都已经快要到来的时候,依然残余着把水泥地炙烤得发烫的威力。然而一转眼,南湘就已经天天早上和我一起,踩着圆规般的高跟鞋走进《m.e》的大楼,我们穿着差不多的小黑裙子,留着差不多的头发,用差不多的频率打电话发短信,唯一的区别就是我化妆而她素颜——而且她更美。天杀的女娲!对此,顾里有一句经典的话语,这句话还好是对唐宛如说的,否则如果是针对我,我预计受到的攻击足以对这个世界发生更高一个条理的认识。她说:“当初女娲捏泥巴造人的时候,实在挺认真,也很一视同仁,只是她在捏你的时候一不小心打了个喷嚏。”
不外说到顾里,她现在已经能拈花而笑、浮云过巅般地和叶传萍约好一起brunch了,她们可以似乎好姐妹般一边切割着牛排一边喝着气泡水控制食欲。谁能想象,三年前的她在大学里的时候,被叶传萍的玄色大轿车喷了一脸的尾气,灰头土脸地站在大学宿舍的门口眼泪汪汪的。谁人时候的她还在客厅里摆着ikea的沙发。她还能兴致盎然地走在ikea人满为患的大堂里,对那些以“简约、性价比、小清新、北欧设计、环保看法”为要害词的家具流连忘返。三年之后,她在armani外滩旗舰店的家居展区流连忘返,她的要害词也迅速地进化为了“贵、很贵、很是贵”。不得不说,她的适应能力真是超凡脱俗,数十亿年前的地球上,几颗小小的海底虫子步履蹒跚地爬上了海岸,经由漫长的进化,物竞天择之后,当年战胜恶劣情况,适者生存的小小虫类进化破碎成了两个种族,一个是蟑螂,另一个是顾里。
在我还在不停追念我这三年来的生活时,我已经走进了医院的大门,这所医院这几年险些都没怎么变化。实在也不需要变化,它早在当初完工的时候,就已经把自己修到了可以随时挂一块黄铜牌子就能连忙酿成美术馆或者博物院的田地。你看过有哪家医院拥有一个的湖泊吗?这里就有,湖中间尚有一个三米高的hygea的雕塑——古希腊神话里的康健之神。你有看过哪家医院的大堂穹顶上绘制着油画么?这里就有。你有看过哪家医院挂一个门诊号就需要二百七十块么?这里就有。
我走过谁人湖泊,湖边的石板铺就的蹊径依然一尘不染,和三年前相比,我甚至以为时间一点都没有在它上面留下痕迹,它依然平整,依然平滑,依然没有走形——它就像是顾里在天天喝着弱碱性抗氧化剂、涂着laprairie胶态铂金英华液下维持着的那张脸。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顾里是恨不得能把她的脸摘下来,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她甚至有一段时间一直研究、查阅北京那一口全国最著名的水晶棺材的资料,她号称是杂志需要做一个专题。可是,以我对她的相识,恐怕……anyway,我以为她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成为中国防腐事业的先驱,而且千古留名。
风停了一夜,还没有重新开始刮起来。清晨的雾气还沉甸甸地拢在湖面上,周围的常绿灌木依然郁郁葱葱,树叶上结满了厚实的霜。湖面似乎也在带着秋凉的空气里沉静了许多,像一面上帝随手放在草地里的大镜子。我一边贴紧湖边走着,一边望着湖里自己的倒影发呆。三年前,伤心欲绝的顾里就是从这里一个猛子倒栽进去的,她谁人时候外表理智、岑寂,然而心田却在高密度的重击之下四分五裂了,似乎一台看起来鲜明亮丽但硬盘里种种木马病毒的高级条记本电脑。她投湖时的姿态太过淡定从容,以至于早先作为眼见者的我和唐宛如甚至以为她只是想进去捕条鱼。几秒钟后当我和唐宛如反映过来时,我们被吓傻了,愣在湖边呆若木**,似乎两个被拔掉插头的机械人。还好简溪其时坚决地跳进湖里,把她捞了起来。
想起简溪,我心里又一次升起那种似乎被稀释后的伤心。像一杯加了水的葡萄酒,已经不醉人了,可是照旧闻获得清冽的酒香,它能把回忆染醉,染成让你遭受不了的气息;或者说像一本看过无数遍的悲剧小说,再次阅读的时候,已经无法热泪盈眶,然而胸口里,却依然有一只小拳头,轻轻地在内里敲门。
我走进宫洺的病房,推开门,他已经从病床上下来了,现在他正盘腿坐在落地窗边的一个而宽大的沙发里,手上拿着一本刚出书的外洋设计杂志。他翻动书页的声音很轻,他在清晨陽光下显得眉骨很高,眼窝很深。他只要不动,就连忙会酿成《vogue》杂志上前几页那些面容苍白、眼光料峭的模特。但现在,他只是一个病人。我突然发现,他和几年前住在这里的崇光有一种异常相似的地方。只管他们相互身体里并没有流淌着配合的血液,可是他们的灵魂里,都散发着一种同样的气息。
怎么形容——
似乎他们都来自北方遥远的口岸,肩上落满了冬雪的芬芳,他们的呼吸都像那里的山脉般默然沉静辽阔,眸子是高原稀薄天空下的灿世星辰,他们有北方严寒世界里应有的深邃轮廓,他们也有那里苍凉的避世身姿。他们披挂着波斯毛毯、白狐披肩,他们身上隐秘的地方有着不为人知的刺青。他们像是落落寡欢的贵族,被金银财宝珍珠香料围绕着,堆砌出满身的孤寂。他们站在那里,那里就开始飘起碎小的雪来。
他们的灵魂里,都有这样的气息。
宫洺原来高峻的身躯现在蜷缩着陷进沙发的中心,显得小了一圈。他的脸比刚刚住进医院的时候显着消瘦了许多。他腿上披着一条雪白的高地羊绒织毯,那是我帮他从家里拿来的。其时我还特别小市民鞋地在他的疾驰的宽敞后座上,横躺下来,将毯子裹在身上,享受了一下有钱人的生活。我透事后视镜看司机的心情,他正色端坐,目不转睛,我想多年来他已经被宫洺训练得就算他车里载着张曼玉,旁边尚有贝克汉姆在唱《恋爱买卖》,他也会熟视无睹。
我走进来,他轻轻地抬起眼皮,对我点了颔首,行动幅度小到让人怀疑他是否点了头。他和当年的崇光还纷歧样,他就算披着白色病服的时候,也依然能把这个湖边的白色牢狱轻易地酿成淮海中路上的写字楼隔间。他让kitty帮他搬来了两台电脑、一台传真机、一台打印机。他甚至中途还召集了公司的一堆设计师来医院里开了个小型的聚会会议。我以为他如果再这样住下去,很有可能整个公司会搬来四周上班。
我把咖啡放在白色的小矮柜上,旁边的打印机正在咔嚓咔嚓往外面吐纸,我低头瞄了一眼,很是熟悉的《m.e》杂志内页的威风凛凛威风凛凛,应该是下一期的稿样。我把打印好的纸张拿出来归拢,然后把纸袋里的咖啡拿出一杯来,走已往把纸样递给宫洺,随即拿出一小包糖,撕开来往他的那杯拿铁里倒进去。掀开盖子的时候,浓郁的咖啡香味将房间里寂静的空气掀出一股暖融融的騷动。
我们相互都没有说话。实在我只要一和宫洺单独相处,就会很是紧张。他身上有一种类似伏地魔的气场,他无论站在哪儿,都像是一座的干冰。我低头玩自己的手机,冒充很是忙碌的样子,然后顺便给kitty发了一条短信:“你什么时候到啊?”
“已经在路上了。”kitty的短信十几秒钟之后就回了过来,她的信息无声无息地泛起在我的屏幕上,我的手机已经调成了静音状态。
半分钟后,我又收到了一条她的短信:“不要轻易企图和宫洺领,他不找你说话,你就千万不要挑起话题。可是一旦他主动找你领了,那么,无论气氛有何等冷场,你都是谁人需要认真把气氛搞热、一连营造话题的人。ps.切记,手机静音。”
而这时,宫洺突然清了清喉咙,我吓了一跳,以为他要找我领,可是,他只是换了个姿势,继续清静地翻着他的杂志。我松了口吻,仅仅是刚刚那一个小小的消息,都让我感受自己像猛地被人砸开了外壳的大闸蟹一样,脑浆四溢。
我拿出另外一杯拿铁,掀开盖子,喝了一大口,温热的丝绸般的液体滚进喉咙。
一杯咖啡很快就喝得见了底。可是眼前的车队依然排着长龙,丝绝不见挪动。整个高架上的车辆首尾相连,看起来像一条喝醉了的蛇。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会聚在一起,像一把电钻顶在太陽上。
kitty随手把咖啡纸杯合上,丢在旁边的纸袋里。她抬起手看了看表,七点多的上海交通状况应该能被定为反人类罪。她脚上那双尖细的高跟鞋,在不停地刹车、换挡、踩油门中间频仍地切换着,她感受自己都快要把车的底盘给踹穿了。
现在,前面的那辆货车很是配合地喷出一股浓烟,kitty两眼一黑,感受像掉进了矿坑里。
淮海中路的写字楼里,长长的聚会会议桌上摆满了大巨细小的咖啡杯,咖啡的香味从大清早就笼罩在每一栋大巨细小的写字楼里,每一个清晨都被这样的气息点燃、煽动,然后所有的情绪都徐徐变得不已。这样的香味会一直一连到黄昏、深夜、破晓,最后逐渐散去,写字楼重新回归寂静,似乎一个嘶吼了一天后终于疲倦的怪物。
顾里看着眼前一堆没精打彩的下属,整个广告工业链,在金融危机的摧毁下,已经变得懦弱不堪。所有的厂商都在拼命地削减预算,之前相互财大气粗地抢着报价争抢头版广告页面的光景遥远得似乎和慈禧太后执政的年月差不多,现在的广告商们,相互客客套气的:“哎哟,没事儿,没事儿,第一版面就让给他们吧。你们有没有哪个位置的广告页面是在打折啊?”
一屋子的死气沉沉。
聚会会议桌中央的谁人电话突兀地响了起来,一个男助理按下了speaker,叶传萍的声音带着嘈杂的电流声从电话机里传出来:“别傻坐着了,你们坐到美国酿成**,广告客户也不会自己推开门走进来。想措施。”电话咔嗒挂断了。留下一屋子人的脸苍白一片,体面啊尊严啊什么的,没有人在乎这些,各人苍白是因为真的饿了。从昨晚开始,一个通宵,到清晨的陽光刺破公司的百叶窗,在顾里双眼里放射出的紫外线之下,没有人敢脱离。只是,顾里可以靠光相助用维持着永恒的精神矍铄,其他的员工仅仅只是人类而已——人类已经阻止不了顾里了。
顾里拉开椅子:“你们去吃早餐吧,吃完后回家洗个澡,换一身衣服,然后睡一小会儿增补一下精神,然后写一份接下来一个月自己的事情规模内的进度表和新的企图书,这些事情加起来两个小时够了吧?那十一点,准时回公司开会。”
所有人:“……”
顾里踩着高跟鞋,嗒嗒嗒嗒嗒嗒地一溜小跑走出了聚会会议室。虽然她面不改色,眉目间还流露着一种武则天和慈禧经常挂在脸上的不屑,可是,相识她的人,好比我,就一定知道,她现在只是一个纸老虎,她迅速地逃离了自己的作案现场,因为她知道走慢一点儿,她应该就会被揍。这种作风,她当年在大学里的时候,就已经练得游刃有余了。
当年,她以良好学姐的身份代表金融学院对所有一年级入学的新生揭晓讲话的时候,她慷慨激昂:“你们好好听着,你们身上那些什么袜套啊、可爱的手机挂件啊,什么蕾丝粉红裙子啊,在等一下散会之后,就回寝室一把火烧了。从今天起,你们不行以再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开个屁啊,有空看海子,不如去看报表。天上不会掉馅饼,也不会掉下一座海边的小木屋,海边只有海景别墅,只有穿高跟鞋的人才气走进去!尚有你,第一排谁人扎两个牛角辫的女的,你留这个发型,思量过周围人的感受么?你问过牛本人的心情么?虽然我们学经济的需要有一颗铁石心肠,可是也不能太过于自我吧?”说完,这只纸老虎一溜小跑,嗒嗒嗒嗒嗒……格外游刃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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