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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回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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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花名

群芳夜宴占花名,每句诗都含意深刻,与元宵灯谜一样,是对《金陵十二钗》命运预言的补充。

首先来看宝钗所拈诗句,“任是无情也动人”,出自唐代罗隐《牡丹花》:

似共东风别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

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

芍药与君为近侍,芙蓉何处避芳尘?

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秾华过此身。

这首诗,每一句都有所指,形容宝钗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首联“东风”,向来代指权威势力,显然宝钗的成功是借助强权比如元春才成功的;颔联是宝钗的性格,沉默寡言,冷淡无情,同时解语花的典故是关于杨贵妃的,而杨妃正同时代表了元春与宝钗;颈联是未来的命运,芍药是麝月,宝钗又名蘅芜君,将来宝玉身边只剩下这两个人了,而芙蓉化身的黛玉和晴雯却都已香消玉殒,魂归离恨;尾联“韩令功成”又是一个典故,说的是唐朝时国人盛赏牡丹,追逐成风,京城令尹韩弘上任后,看到居第植有牡丹花,就令人砍去,表示不慕风尚的决心,喻示了婚后不久宝玉出家,斩断红尘,宝钗纵然嫁得好郎君,却辜负绮年玉貌,一生蹉跎,终究是辜负光阴了。

接着,探春拈了“瑶池仙品”,诗句出自唐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

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

又是芙蓉,又是东风,而袭人很快就要抽到桃花签。诗中三种花仍然样样不落空,可见作者选这首诗的用心良苦。

此前,探春判词里写: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正是“东风”送走了探春!

而探春在元宵节所作的风筝灯谜是第二次暗示: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竟然处处都关“东风”的事!正是“东风”使得探春骨肉别离,而且是在清明节的时候远走他乡的,如此证而又证,可以无疑。

此回占花名,是探春第三次和“东风”过不去,而这“东风”的来历和远行的理由也点得更清楚了:“得此签者必得贵婿”。所以众人都说,探春将来是要做王妃的,暗示其远嫁蕃王的命运。

书外读者与座中诸钗,看到这句“日边红杏倚云栽”,大抵都是会当成句吉祥话儿一笑而过的。然而人们往往忽略了,诗人高蟾做这首诗的初衷可不是为了颂圣,而是自叹身世,怀才不遇。

诗题写得很清楚,这是在他屡试不第后所作,投给高侍郎自抒胸臆。意思是说京城自有无数贵戚,考进士近水楼台,得傍皇恩,而我好比秋江上的芙蓉花,远离权贵之地,没有什么背景,自然名落孙山,但是我也不会抱怨,只投下这篇诗稿,等待垂青。

这里的东风,明明白白,指的是皇权的势力。而这自怜自傲侍机飞升的心态,像足了探春,让探春拈中此签最为恰宜——后来可不是飞渡江风做凤凰了?

李纨抽到的老梅,出自宋代诗人王淇的《梅》:

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

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世人说到今。

林和靖,指宋诗人林逋,隐居于孤山梅岭,放鹤湖中,不婚不宦,以梅为妻,以鹤为子,是位世外高人。

李纨在贾府败落后仍能不受牵连,独善其身,正如其把酒所言:“我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与兴。”这既是因其甘于平淡的性格,也是因为未雨绸缪的心机,懂得早做打算,预留了后路。然而结果却未如所愿,“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做笑谈”。

湘云的花签出自苏轼《棠》: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从字面上,只是讨巧打趣湘云日间的“香梦沉酣”,然而联系她的将来,想到洞房之夜高烧红烛,她却孤独地睡去,极有可能她是守了“望门寡”,虽然得嫁才貌仙郎卫若兰,却连婚礼也未能举办就独守空房了。

而这首诗里,再次提到了“东风”,显然湘云的守寡,又是因为朝堂大事,才让她落得个“香雾空蒙月转廊”。难道是边疆战乱,卫若兰上了战场一去不归?

联系“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的脂批来看,很可能是卫若兰音讯渺茫,两人参商永隔,直到白头未能相见。

一个“东风”,将宝钗、探春、黛玉、湘云的命运都绑在一起了,显然风势之险,群芳凋零,正可谓覆巢之下,焉得完卵?

东风过后,唯余荼蘼——将来群钗离散之后,只剩下麝月还留在宝玉身边,终于等到自己独自开放的时刻。

然而“韶华胜极”又怎样呢?春天已经过去了。

诗句出自唐朝王琪的《春暮游小园》:

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

开到荼縻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

梅花和海棠刚刚抽过了,是李纨与湘云,这两人一个隐居,一个下嫁,然后才轮到麝月的春天,但是不久,宝玉便遁世出家了,荼縻花,也只有寂寞地凋零。

接着香菱掣了一根并蒂花,这和湘云抽海棠一样,也是巧合时事,正应了白天斗草时的佳话。

原诗出自朱淑真《落花》:

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

愿教青帝常为主,莫遣纷纷点翠苔。

在大观园的日子,是香菱短短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刚开心了没几天,夏金桂这个夺命魔星就要来了。

这句诗表面上意思很好,然而紧接下句却令人唏嘘,是暗示风雨将至,香菱命不久矣。而这个“妒”性成灾的人,自然便是夏金桂了。

但是夏金桂来头太小,所以只能是“风雨”,不是“东风”。

作者或是恐怕读者起误会,所以赶紧又补了个“东风”出来——林黛玉拈的是枝芙蓉,诗曰“莫怨东风当自嗟”,出自《明妃曲》,在关于黛玉五美吟咏明妃一文中会有详细介绍。

可见黛玉之死,也与“东风”有关,红颜薄命,与人无尤。

最后是袭人,拈了枝桃花,题着“武陵别景”,诗句出自宋谢枋得《庆全庵桃花》:

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

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

虽然袭人也入了薄命司,但是注定她生命里还有另一个春天。比起晴雯来,可是幸福得多了,也远胜过“开到荼蘼花事了”的麝月。

贾敬之死

第六十三回的生日宴上,忽闻贾敬死讯,正是典型的热中冷、喜中悲。

而种种转折,先借岫烟转述妙玉的话已经预露端倪,点出两句醒世之文:“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喻意了荣华富贵与生死无常的紧密相依。

贾敬食丹而死,尤氏将其装殓,“命人先到玄真观将所有的道士都锁了起来”,又亲自出城处理,“一面看视这里窄狭,不能停放,横竖也不能进城的,忙装裹好了,用软轿抬至铁槛寺来停放……寿木已系早年备下寄在此庙的,甚是便宜。三日后便开丧破孝。”

不但尸体可以抬至铁槛寺停放,连活人的棺木也早早寄放在寺中,可见家庙作用不小。

不知到了太虚幻境,这位太公公见了孙媳妇儿秦可卿,于警幻仙子座前销号时,会不会反省一番?

只粗略看过一两遍红楼原著的人,常常会有个疑问:为什么秦可卿作为宁国府的一个孙媳妇儿,出身又低微,身后事却办得那样隆重,而贾敬作为宁府之长,丧事却极简略?

也正因有此疑问,才使得秦可卿太子女之说轻易盛行,自圆其说。

其实,这都是对原著研读不细所致。

秦可卿死于全书第十三回,故事刚刚开始,大观园尚未建成,作者还在极力铺叙宁荣府的排场,这位宁国府的当家女主人倒已经谢幕了,描写笔墨自然繁细备至,浓墨重彩,而且借这个机会,正好大书特书宁国府的上下情形,并重点表现贾珍的豪侈无度。

但那不过是些文字铺陈,细究起来,其实远远比不上其太公公贾敬的丧仪。

《红楼梦》不涉政治,但在贾敬死后,贾珍等告假奔丧之后,极罕见地正写了一段朝廷对答——

“且说贾珍闻了此信,即忙告假,并贾蓉是有职之人。礼部见当今隆敦孝弟,不敢自专,具本请旨。原来天子极是仁孝过天的,且更隆重功臣之裔,一见此本,便诏问贾敬何职。礼部代奏:‘系进士出身,祖职已荫其子贾珍。贾敬因年迈多疾,常养静于都城之外玄真观。今因疾殁于寺中,其子珍,其孙蓉,现因国丧随驾在此,故乞假归殓。’天子听了,忙下额外恩旨曰:‘贾敬虽白衣无功于国,念彼祖父之功,追赐五品之职。令其子孙扶柩由北下之门进都,入彼私第殡殓。任子孙尽丧礼毕扶柩回籍外,着光禄寺按上例赐祭。朝中由王公以下准其祭吊。钦此。’此旨一下,不但贾府中人谢恩,连朝中所有大臣皆嵩呼称颂不绝。”

可见贾敬之死,上达朝廷,直接得了皇上御旨的,所有的规矩礼数,都是有来历有御批的,是“过了明路”的。

而可卿的丧礼,则俭也罢,奢也罢,只是贾珍个人的无厘头。只不过因为是宁府第一件白事,为出脱贾珍之奢靡、凤姐之威凛、秦钟之风流,所以作者才会大书特书,详细描写;而贾敬之死既有皇旨,便不写也可知其隆重,便不作二次赘述了,是省笔之法。正如蒙府本六十四回的回前批所云:

“此一回紧接贾敬灵柩进城,原当铺叙宁府丧仪之盛,然上回秦氏病故凤姐理丧已描写殆尽,若仍极力写去,不过加倍热闹而已,故书中于迎灵送殡极忙乱处却只闲闲数笔带过。忽插入钗玉评诗、琏尤赠珮一段闲雅文字来,正所谓‘急脉缓受’也。”

况且贾敬出殡之笔墨虽俭,却不代表礼仪简陋,六十四回开篇写得明白:贾珍到了都门,先奔入铁槛寺,从大门外便跪爬进来,至棺前稽颡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咙都哑了方住,一边打发贾蓉回府打理停灵事宜。

“是日,丧仪昆耀,宾客如云,自铁槛寺至宁府,夹路看的何止数万人。内中有嗟叹的,也有羡慕的,又有一等并瓶醋的读书人,说是‘丧礼与其奢易莫若俭戚’的,一路纷纷议论不一。至未申时方到,将灵柩停放在正堂之内。供奠举哀已毕,亲友渐次散回,只剩族中人分理迎宾送客等事……

……供奠举哀已毕,亲友渐次散回,只剩族中人分理迎宾送客等事。近亲只有邢大舅相伴未去。贾珍贾蓉此时为礼法所拘,不免在灵旁藉草枕块,恨苦居丧。人散后,仍乘空寻他小姨子们厮混。宝玉亦每日在宁府穿孝,至晚人散,方回园里。凤姐身体未愈,虽不能时常在此,或遇开坛诵经亲友上祭之日,亦扎挣过来,相帮尤氏料理。

……又过了数日,乃贾敬送殡之期,贾母犹未大愈,遂留宝玉在家侍奉。凤姐因未曾甚好,亦未去。其余贾赦、贾琏、邢夫人、王夫人等率领家人仆妇,都送至铁槛寺,至晚方回。贾珍尤氏并贾蓉仍在寺中守灵,等过百日后,方扶柩回籍。”

这里写出,贾敬丧仪相当麻烦,尤氏先是把尸体装裹了,用软轿从玄真观弄到了铁槛寺装殓,等贾珍回来后,又大费周章地把棺材从铁槛寺弄回宁国府去停放,然后供奠举哀地折腾了好几天,再又送回铁槛寺来,百日后再想办法弄回原籍。

并且,作者特地通过旁人议论强调了奠仪奢华程度令人乍舌,而且说明凤姐虽然病体未愈,也仍然前往相帮,单这一条就比之秦可卿丧礼的操办要郑重多了——可卿之丧是因尤氏生病,委托凤姐代为协理;而此时尤氏是健健康康认认真真地操办着,还要再加上一个凤姐勉力相帮,可见态度隆重。

很有意思的是,十二回是贾敬的生日,却暗伏了可卿之死;而六十三回是宝玉生日,则接入了贾敬之死。两回对看,越发觉得热闹得益发热闹,惨凄的格外惨凄。

更为可叹的是,前八十回两次大丧事俱出于宁国府中,更因了可卿之丧,秦钟在馒头庵做下风流案,导致一命呜呼;而为了贾敬之丧,贾珍接了尤老娘和尤二、尤三姐妹俩来看家,于是越发演出“聚麀”闹剧来,直射二尤之死。而宁府的情孽,也越积越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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