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头之一:葬礼、暴雨、无人山道(1/2)
联盟陵海军区,昌都地下城,2084年10月23日,霜降。战后第103年。
昌都地下城平均深度-1854.6米,战前几乎与作为上侧掩蔽体的珲山山脉平均海拔相一致,是最为标准的战争时期地下城,与其相符的还有龙山、济河、折柳、云港等七座地下城,迄今人口总数刚突破2500万大关,仅为战前的十分之一。而在全面核战争爆发一年前,天海联盟共有757座城市、3.4万个乡镇、领土面积逾800万平方公里。
但是,战争从未消失。
第一轮打击是精准制导的钻地核弹,先将提前发射完毕的导弹井摧毁,引起的浅源性地震像推积木般荡平了城市,紧随而来的还有中子弹,光辐射与高能粒子杀死了绝大多数的幸存者。然后,上百枚当量设置为1500万吨的氢铀弹把废墟夷平,像沙子般繁多的玻璃石变成人类曾在地表建立文明的最直接证据。
打击仍未终止,诸国虽已奄奄一息,但怎会放过对方暴露出位置的地下工程?哪怕己方也是如此。
核武库消耗殆尽的结果就是珲山山脉变成了珲山盆地,最终,化作了裂谷,那些嶙峋破碎的石林,宛如一张张狰狞碎颚,永世嘲讽着万灵之长的愚行。
……
黯淡的电灯下是油漆剥离的隧道,一群穿着铁灰色过膝军大衣的人们沉默地行走着,影子摇晃而模糊,鲜红的肩章在黑暗中被侵染成一抹悚人的血色。他们簇拥着一副棺木,无声地走了很久。
守卫在隧道出口的卫兵举枪敬礼,合力转动绞盘,异常厚重的封闭门带着锈蚀的“咔咔”声缓缓升高。阳光骤然闯进,即便脸庞遮护在防毒面具里,人们也下意识地紧眯双眼,这种亮度对于久居地下、需要节约宝贵电力而习惯昏暗的人来说,过于强烈。
队伍暂停片刻,在亮光引起的短暂视盲中,人们停在这座凸出于山体的巨大半圆形平台上,他们眺望着天际的板结灰云,凛冽寒风钻进了脖领里,令人不禁微微颤抖,让人毫无兴致欣赏咫尺外的巍峨景观,但对于棺木中的死者来说,称得上是个安息的好地方。
这里是连绵数十公里的东部裂谷最高点,往上几十米就是地表,刀砍斧削般的垂直岩壁足有一千米深,在风的作用下,灰烬既能吹上挚爱的祖国大地,也会落至敌人制造出的寂静深渊,对于一名军人来说,不可能有更完美的归宿了。
在低沉肃穆的哀乐声中,葬礼正式开始。
一位身着藏蓝色将军服、胸前挂满勋章的老人深情叙述着死者不可磨灭的功绩,讲到与这个永眠的战友的一生情谊时,老人甚至无法抑制地落下泪来,以至于他不得不脱下防毒面具擦拭眼睛,再把稀疏鬓发塞回去。
站着发言的人并不多,因为大部分有资格发言的人都坐在轮椅上、被侍从推着到场。这些衰老的将帅们穿着不太合身的旧式军服,衣角褶皱层层叠叠一如他们密布老人斑的脸。
后排的年轻军官们耐心地听着先辈们断续不清的话语,很多时候,陡然刮起的岩风直接把句子扯得支离破碎,所以年轻人们就只好认为是又在回忆艰辛过去。
但那段熔浆自穹顶渗透、暗河倒灌、反应堆停摆、核材料泄露的糟糕往日确实铭刻在整整两代人的共同记忆里,逆行的军队和撤离的民众,倒塌高楼里哭泣的孤儿和涉水向前的消防兵,响彻街道的讲演与不知道什么时候嚎起的警报,满脸血痕的人群仰头注视着挂着喇叭的水泥杆。
或许新一代人对这种场景不会有多少感触,但有没有明天的担忧构成了老一辈人的全部世界。
戴着白手套的仪仗兵朝天鸣枪,三声过后,死者的子女捧着骨灰盒走到平台边缘,掬起父亲的骨灰往空中撒去,倏忽消逝不见。
半刻钟后,骨灰洒尽,人们抛下了一只塑料花扎成的花圈以作最后的缅怀,同时轻轻唱起军歌。就像是一种召唤,平台对面的山崖上,忽然冒出了许多士兵,他们披覆着黑色的铅衬斗篷,在阴云笼罩的荒芜草地上疾奔。
冬季演习中的士兵?
葬礼上的人们目睹着黑色的洪流赶至裂谷大桥,人们清楚地看到士兵们都戴有红底金边、绣有“玉爪”字样的荣誉袖标,斗篷下隐隐露出了外骨骼所特有的合金液压杆,而他们握持着的步枪也较普通部队更为独特,都是使用12.7毫米口径子弹的大威力型突击步枪。
这一切表明这支部队此直属于统帅部,为昵称“玉爪”的机甲第二师某部。但“玉爪”师正在参加年度冬季演习,为何有一部撤回?
人们尽管还在合唱,然而眼睛早就看向停在地下城入口前的士兵们,估算着这支站满了大桥的队伍的规模。葬礼上从将官到校官皆有,迅速判断出人数足有两千,而且全是野战军。他们多多少少都知晓昌都地下城的常驻守军规模,但肯定不会舍得把如此一支精锐之师留在地下而非置于边境。
就在这些高级军官仍沉着脸,宛如雕塑般思索时,已有人悄然离开实际结束了的葬礼,快步转入隧道后立刻走向大桥——那儿是地下城的入口。
蜿蜒曲折的隧道仿佛在无限延伸,离开者赶到了地下城入口,肩章两杠二星,表明离开者的军衔是中校。
中校环顾周围,在庞大的滚门后有一根旋转轴,插入滚门凹槽内带动这个重有千吨的钢块向左移动,不过这根旋转轴基本派不上用场了,毕竟随着核冬天结束,地表进入重建阶段,滚门常开不闭,所以刚才的第二师早已沿着宽阔的双向四车道公路继续向下行军,此时除了哨岗卫兵,哪里看得到半个第二师的人?
中校不动声色地先与卫兵聊了几句,随后搭了辆顺风车追上了第二师队伍的末尾,下车不久,他就听到了口哨声,扭头看去,果然,是他在等的人。
来人站在偏僻路灯投下的阴影里,抱着肩膀缓缓走近到中校面前,接过了中校递来的烟点燃,喷出口雪白的烟气。这是个英挺得让人会联想到白桦树的年轻人,白皙圆脸上留有恰到好处的胡髭,这就掩去了那股漂亮气而代之以该有的成熟感。但他的眼眶四周却有一圈窄而淡的青黑色,在地表基地轮换过的中校自然不会傻到当成是熬夜的黑眼圈,这是冻伤痊愈后遗留的疤痕,通常出现于常在地表执行任务的人身上。
在弥漫着薄薄雾霭的山道上,两个人倒没一见面就热切交谈,而是先吸起烟。不过年轻人抽烟的速度比这个年近半百的中校快多了,烟灰簌簌飘落到他的斗篷和罩衣上,于是年轻人干脆脱掉了碍事的防化服装,现出了底下佩有穗饰的修身军服,加上猩红色的裤线,此人是个总部军官。
香烟里有一种奇妙的甜涩味,中校带来的烟并非传统烟丝卷成,是以地下城培育的砖块蘑菇精制而成,抽多了刺嗓子。中校续了支烟,但对面的上尉却摆手拒绝,反而是拧开水壶喝了一口,他说道:“起雾霾了,你这种不怎么去地表的官僚,闻不到新鲜空气,更容易得肺癌,要知道,现在的政策对重病患者不那么友好。”
“沈舲上尉,你是中部龙山人,首都骄子,哪里懂得我们陵海军区的压力。”中校片刻间就把烟抽成了烟蒂。
“从卡曼宁维斯托克到维斯蒂康,莫斯罗斯帝国摆了有五十万军队,陵海军区倾其所有才维持了六十万人,其中三十万是野战军。军区很愿意关掉一些地下工厂,没人喜欢天天活在pm2.5严重超表的拥挤城市里,好酒就该拿来喝,而不是做成燃烧弹。”
“坚持信念为祖国,坚持战斗为人民。”沈舲说道,这是联盟武装力量,复兴军的誓言。他盯着中校的眼睛,丝毫看不出里面有一丝作为叛徒的忐忑感。
黑色天空中有一轮人造太阳,光线毫无温度,以两人所处的位置,正是“地下山”的峰顶,沈舲隔着护栏往下看,光辉繁盛的昌都尽收眼底——仅限于工业区,而居民区的街道暗光与行政机关、要点广场的耀目相比完全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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