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十六:阶前雨(2/2)
两个人在幽谷里隐居了很长时间。凌印莲很喜欢山谷里有风雨的风景,每当下雨,就会撑开窗子,以手托腮,凝望着烟笼雾罩的迷离山景发呆遐思。有一次秦山浮垂钓回家,解下斗笠和蓑衣,木屐沾满了烂泥,连声呼唤她为自己备一双布鞋也没有听见。秦山浮就取笑她说:“既然这么喜欢下雨天,不妨为你穿起水珠常年佩戴,大约心里会很欢喜。”于是拔剑在庭前舞动,用缜密细致的剑光把檐下的滴雨穿珠成琏,在剑光上旋绕不绝,竟然精妙到了可以以剑光带动水珠绕颈如链的程度。凌印莲称赞说:“锋利刚硬的劲道里掺杂了柔顺绵软力量,你的剑术又有了难得的进步。”
秦山浮喜欢喝酒,有一次醉得很厉害,凌印莲为他脱去鞋袜时,这才发现他足心竟然有一弯赤红如月的印痕,平常看不出来,只有酒后才会显露,果然应了摇落大师当年的话,觉得又奇妙又唏嘘。
某天半夜,忽然有白鹤从远方的云端飞过来,隔窗发出清唳。原来是凤麟洲的细鸠姑传信邀请凌印莲参加隆重的聚会,三十六洞天都收到了请柬。秦山浮知道以后非常惊讶,说:“此前虽然明白你并不是凡俗可以见到的女子,但没有料想到来历有这么神奇,竟然是世间传闻中不惹尘埃的散仙之流,现在因此产生了自惭形秽的念头。”凌印莲说:“所谓的散仙,无非是对于天地间的法术和道理掌握得比普通人稍微精微一点,同样逃不脱命运里摆布控制的生老病死,没有什么了不起。”决定带着秦山浮去赴宴。
这种散仙毕集的盛会迹近于江湖上传闻的“红莲盛会”,却不限于佛道两家的高人,大凡在参仙修行过程中获得大成的都有受邀而来。这些散仙行踪隐秘,放荡不羁,各施奇术为大家添兴,没有办法一一详细记录。秦山浮在座中品尝着从没见过的鲜果,饮着醇美的佳酿,眉飞色舞,叹为观止,向凌印莲说:“做梦也没有想到竟然可以到达这种神仙聚会的场所。”凌印莲微笑说:“必须在漫长孤寂的时间里,无休无止承受苦痛与磨难,也未必能够换来眼前这一刹那的繁美,究竟值不值得呢,冷暖只有自己知道罢了。”
两人正在交谈,忽然听到邻座有人提高了声音说:“听说酩酊乡新招快婿,剑术绝佳,为什么不在庭前为我们舞剑助兴呢?”很多人都饶有兴趣地附和。秦山浮涨红了脸,慨然说:“我堂堂的七尺男儿,并不是为了献媚而来的舞伎或戏子,剑道在我胸中所存在的意义,胜过本身的性命。兴之所至或许会借着舞剑直抒胸臆,但怎么能用这种技能来取悦别人?”
那人听了,鄙夷地说:“不过是凌姑娘的入幕之宾罢了,口气倒是大得很。”
凌印莲听了也很生气,拂袖说:“这个人虽然距离三十六洞天的技艺和道行很遥远,但胸怀坦荡自然,值得尊敬爱慕,请不要这样进行言词侮辱。”
秦山浮仍然怒不可遏,于是偕同凌印莲辞别朋友回到几枝山。一连很多天都闷闷不乐,感慨说:“人间所能修习窥知的剑理,到了我这个程度,几乎不可能再有所精进了,要想通过修炼到达可以媲美散仙的程度,那是何其之难!更不要说借此长生不死的神仙生涯了。”凌印莲笑着说:“果真是这么困难的事情吗,我可以试着给你一点帮助。”就把酩酊门的秘笈交付给他。
借助着秘笈里所记载的一些修道法门,秦山浮自己感觉对于剑术的掌握突飞猛进,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仿佛由此窥见了一个新世界,经常沉醉其中,状若癫狂地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词,有时候又凝立发呆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忽喜忽愁。这些都是凌印莲自身所曾经历的修道过程。秦山浮在这方面的悟性非常惊人,没过多长时间,就可以与凌印莲探讨比较深奥的心得体会,所发的见解,都富于思考,新颖别致。再过几年,通过剑术所领悟的道理竟然比凌印莲还要精妙了。
这样结庐偕隐了很多年,忽然有秘宣峰络绎轩的人找上门来。没有别的原因,这是酩酊门的宿敌。凌印莲镇定自若地布置迎战,秦山浮在一旁相助。这时候,秦山浮飞剑之术已有大成,矫若惊鸿,缓如流云,气象法度都属上乘,兼之一袭黄衫,从容进退,络绎轩的敌人被击溃以后,惊讶地回去报告说:“这是有着帝王气势的霸道剑术。”没过几天,络绎轩重整旗鼓又来,竟然是曾与葛先生齐名,平素自重身份的络绎轩主人津津儿。
再度交手,津津儿所炼的法宝精奇奥妙,气势雄浑,凌印莲所布置的防御之术不能抵抗,虽然勉力支撑了很久,终究在道行上输了一筹,不是敌手。秦山浮挺剑再战,剑光大绽光华,竟以一剑化万千,由万千化虚无,整座山谷都受凌厉无匹的剑气所笼罩,失去了颜色。迷迷蒙蒙的各色法宝光芒交错中,听到了津津儿的一声凄呼,紧接着就消失了对方的踪迹。等到光华尽敛,地上留下了一摊鲜红的血痕。凌印莲这才知道秦山浮借助剑道有了大成就。
消息在同道中传开来,慕名前来攀交结识的人有很多。秦山浮全身散发出一层滢滢的玉色光辉,这是成仙的预兆。三十六洞天的友人感叹说:“我们花费了无数心血年华沉浸在修道的过程中,自认为资质和努力都不逊色,何以老天要独独眷顾这个剑客呢?唉,存在于天地间无形的命运玄机,实在太深不可测了!”就连秦山浮自己也踌躇满志,认为依照这个进度,总有一天将会得道飞升,在灵台仙界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但是这以后修炼了很多年,和从前一样尽心尽力,不敢稍有懈怠,剑道上的成就却停滞在这个阶段没有丝毫进展。漫长的时间里免不了派生出苦恼郁结的情绪,凌印莲开玩笑说:“你所向往的剑道境界,莫非是和酩酊乡的属性有相关联的地方吗?”秦山浮很好奇地追问,对葛先生曾经形容过的酩酊乡的境界神往不已,认为对自己在剑道上的理解有契合,再三追问,这才知道葛先生所遗留的物品里有一丸丹药,于是向凌印莲索求观赏,一开眼界。凌印莲没有什么顾虑,把丹丸取出来,秦山浮就趁她不防,直接把丹丸吞入腹中。
凌印莲这时候才知道酿下了大错,回想起当年在参差台盛宴上摇落大师所给予的警告,悔恨已经来不及,于是寂寂地离开了几枝山,不知所终。
秦山浮被困在酩酊乡,从此没有再脱身出来。大约终于在剑道上有了新的领悟,能够通过一些超乎想象的术法,趁别人醉得恍惚迷离的状态,把对方的灵魂拉入酩酊乡片刻,托请他们传言给凌印莲,倾诉自己的思念和悔痛。这些人其实醒来以后根本没有办法回忆起醉酒后的见闻。即便偶尔有人能够支离破碎地记得这种离奇的遭遇,也只不过把它当成一个虚无的幻梦,懒得向人提及,过后又忘得一干二净。唯有几枝山上的一个老农,由于性格木讷生活寂寞,特别嗜酒,依稀记住了酩酊乡的一些情景,竟然据此练成了绝世的剑法,一度在江湖上被人惊艳地传颂。这个老农后来被天下剑主李前溪找到过,临终前曾舞剑清吟过连他自己都不懂的一些词句,其实是从酩酊乡听来的,其中有句子说“斟尽阶前雨,未解相思愁”,没人理会其中的深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