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十七:枕间云(2/2)
三天刚刚过去,有年迈的僧人到卢家来化缘,言辞和蔼却态度坚决,希望能够找卢家女儿讨要一桩很要紧的物件。卢安猜想这个老僧来意不善,不敢怠慢,奉以上等的茶水,言语间也很客气尊敬,希望能够化解这其中所不知道原委的过节。老僧知晓枕云已经嫁作沈家妇后,脸色大变,摇头连声叹息,在花厅里端坐着忽然消匿了踪影。
已经知道老僧找上门来的讯息,枕云对沈怜蛾说:“我将要持剑到天空去和这个老和尚决战,希望夫君你助我一臂之力。如果能够侥幸胜出,夫妻合美长久就很容易;万一失手,恐怕不能够再回来了,这件事唯有目光精锐超常的人才可以办到。”
她交给沈怜蛾一面旗子,叮嘱他细心察看,根据旗面颜色的变幻把旗插在不同的方位,可以利用五行方位来克制敌手的法术。沈怜蛾仔细察看,果然发现看似黑色的旌旗里面似乎隐隐有别的光华在流转,大约因为常年浸淫在工笔花鸟中,对这种细微的色彩变化果然看得比常人透彻,试了好几次都没有犯错。枕云笑着说:“其实需要有道行的人用法力才能够辨别其中的微小区别,现在你能够直接用肉眼来观测而分毫不差,不输给修炼多年的有道之士了。”她微笑的神情妩媚动人。
夜半,果然听闻窗外雷声大作,原本晴朗开阔的天空突然阴云密布,一道闪电从天空直劈到庭前的桂树下。枕云轻声说:“来了!”身子化作白光,从窗子的缝隙里穿射出去。
沈怜蛾追到庭院里,仰望天空,只见黑沉沉的天幕下,有两道矫健的光影仿佛巨龙在相互交缠争斗,忽上忽下,盘旋往复,分不清哪一条是枕云,哪一条是老僧。蓦然有一瞬间,天空金光大盛,有少女的声音娇斥:“还不快些插旗!”沈怜蛾这才省悟过来,再看黑色旌旗时,果然有一线金黄色的光线若隐若现,便急忙按先前枕云所嘱咐的,把旗插在南方的地上用南明离火来克制。
这样反复来回地跑了好多次,突然听见耳际传来一声嘶哑的惨叫,继而有一条白光向着东方飞速地逝去了,另一条白光发出清叱,追了上去。天空乌云荡散,恢复了月白风清。沈怜蛾惴惴不安地守在庭院里,不见佳人的踪迹,又紧张又挂念。快到天亮的时候,突然听见院外有笃笃笃的敲门声,又惊又疑地开启了一条门缝,竟然是妻子负着剑站在门外的石阶上,云鬓散乱,华裳破裂,手里倒持着一柄利剑,犹自滴着血迹,若无其事地笑着说:“总算能得到安宁了。”
细问她缘故,枕云自称是来自三十六洞天的“大梦界”,以一种很奇异的方法修习道术,利用生死轮回接续前生修炼得很深的道行,没有普通修道人所需要经历的成长过程。骇然问她年纪,竟然有三百九十岁了,体态婀娜娇羞仍旧和深闺的少女没有不同的地方。大约沉浸在琴棋书画里有才识的人都意态狷狂,沈怜蛾竟然不以为意,坦然接受了这种奇遇。再问她和老僧结怨的经过,原来老僧竟然来自离空洞,是离空洞金大佛的师弟,因为洞中有一桩宝贝唤作“定尘珠”,对于稳固道家元神有神异之效,竟然让枕云盗走了,这才一路追踪到长沙府。沈怜蛾听了以后非常感兴趣,再三恳求枕云拿出来让自己观摩一番,开开眼界。枕云被他缠得无可奈何,只得张嘴吐出一颗金黄色的珠子来,有鸽蛋大小,圆润清澈,浮在半空中。
沈怜蛾趁她不防,一把抄到手中,送到嘴里吞了下去,说:“我对你一往情深,求的是百年同床,只有这样才可以不让你随便离开。”枕云惊骇莫名,顿足叹气说:“我被人称作妖女,谁曾想失算在你有一颗妖心。”
两人虽然有了婚嫁之名,同床而眠,却没有行过房事。枕云某天夜半忽然悄悄起身,持剑刺中睡在一侧的沈怜蛾。但剑尖所触,却发出如同破帛般的裂响,听见沈怜蛾在窗外讥笑她:“枕边佳人不要太冒失了。”细看床侧竟然是沈怜蛾所作的一幅画,无论人的体态、被子的折卷都被描得栩栩如生,甚至连窗口照耀进来的微白月光也一般无二,真是神乎其技。枕云扔了剑大哭,说:“我真不应该负了郎君,以后不会这样了,愿意从此和你好好过日子。”沈怜蛾高兴地说:“如果真决定这样,那我就把定尘珠还给你。”原来当天他只是仗着手巧使了个障眼法,并没有把定尘珠吞入腹中。当即还给了妻子。而夫妻从此果然琴瑟和鸣,调笔研墨,非常地恩爱。
过了两年,有一回京城书生袁龙尾云游经过长沙府,和本地风雅之士唱酬应和,十分尽兴。沈怜蛾也应邀而去,与袁龙尾一见如故,谈笑风生,十分投契。到了晚上意兴阑珊,众人纷纷告辞,袁龙尾独独挽留沈怜蛾,沈怜蛾想要拒绝,却被打趣说:“香闺娇妻之趣,和青楼的妖冶放荡有高下之分吗?”沈怜蛾不解其意,袁龙尾于是带着他连夜眠花宿柳,因此平生尝试了奢淫放纵的合体之欢。
初尝了甜头,觉得实在放不下,回家以后便向妻子求欢。枕云非常讶异,说:“袁龙尾这个狂放的书生,真害人不浅。”执意不答应,说:“我所修行的是姹女之术,这一世因为被你拖累,已经要浪掷一百年光阴,如果身体再被你所破,恐怕命在旦夕。”沈怜蛾只得悻悻地作罢,只是心里念念不忘。终于借着上元节喝酒的机会,在酒里偷偷放了些暗中买来的药料,迷翻了妻子,一逞所欲。在享受床笫之欢时突然觉得精血凝固,全身瘫软,从铜镜里能够看到自己的身体和脸容在一刹那间变得十分的衰老,皮肤松弛,四肢僵硬,和临终的老人没有区别,心里感到非常惶惑害怕,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枕云苏醒过来以后震怒异常,说:“一切都被断送了啊!”当时就从嘴里吐出“定尘珠”,喂服给沈怜蛾,沈怜蛾这才恢复原状,但回头看妻子时,竟然因为姹女修行的道术被破,在他身旁化作了飞灰。
沈怜蛾抚着妻子的衣裳饰物大哭不止,知道大错酿成,再也不能弥补了。从此神智就有些失常,动不动就说妻子是借着法术遁走了,并没有真正地死去。并且怀着这个信念周游天下,遍访奇山怪川的修道人,只是从来没有人听说过他所叙述的三十六洞天里的“大梦界”。
这样在江湖上行走了三十年,人变得苍老佝偻,风霜满面,完全不是当年那个风流倜傥才气迫人的少年郎了。有一年初冬,竟然果真在云南封霭湖畔的某个小镇集市上,找到了一个和枕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妍丽的容颜和声音都与枕云毫无二致,只是年纪只有十四岁,显得稚嫩害羞。见到沈怜蛾完全感到陌生而惊诧,对他细说的前尘过往茫然不知,因为他的举止唐突孟浪而很厌恶他,匆忙地拂袖跑走了。沈怜蛾讪讪地知道认错了人,但少女急急离开时落下一只包裹忘记带走,拆开来,里面竟然有一只小小的漆枕,枕侧画满了重叠云朵,仿佛堆砌的一幕幕往事。小镇上的人们后来还记得这个癫狂可怜的老人在路边枕着这只漆枕,夜里被寒凉的风给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