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说法是狗(1/1)
产前两个月,我要董柳别去上班了。她很为难说:“史院长他不会同意的,医院里大部门都是女的,你一个月她一个月,就搞不成了。我试了一下他的口吻,那不行的。”我说:“这个史院长真是个死院长,照旧个屎院长。你跟他说你住得远,要挤车,情况特殊。”她说:“要说你去说,我不说。”我说:“你试一试,把原理跟他讲透,讲透!你挺这么大个肚子,出了事他负得起责?”晚上董柳回来,也不用饭,坐在床上抹眼泪,她说:“就是你要我去说,说了不行还要我去说。一句话就把我堵到墙壁上。”我说:“这个死院长屎院长他怎么说?”她说:“他说人人都有特殊情况,各人都特殊就没有规则了。”我恨恨地说:“想不到世界上尚有这么狠心的人,不是他自己的妻子!你不要人为可以不呢?”她说:“你行那人人都行了,不是我的问题,是规则。”我气得跳脚说:“这个乌龟,老子一剑宰了他。”说着右手举上去,一只脚抬起来摆出金鸡独立的姿式,食指中指并拢了比划着一把剑,用力一挥,“老子一剑!”董柳她笑了说:“你真是个侠客倒有措施了。”我心中恨,可恨归恨事情照旧悬在那里,恨有什么用?苍白无力。我下了刻意照旧要去找孙副厅长。怕自己犹豫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以为你是什么名贵花卉,名贵花卉还要杀价呢。老子就是要把你踩到淤泥里去,踩不下你?”我边想着右脚在地上使劲旋磨了几下。找了孙副厅长他说:“上次说调动我不敢说拍板,究竟卫生厅还不是我一句话能把事情说死的,对吧?这个请假的事,我想应该问题不大吧?老史也是几多年的熟人了。”他抓起电话说:“我现在就打。”打完电话他说:“董柳明天就不用上班了,一直到休完产假再上班。”又说:“老史说医院人手紧,你妻子她业务又好,舍不得她呢。”我没想到这事扑面就办妥了,心中像放下了一块巨石。我兴起勇气说:“孙厅长你这么体贴下面的人,我想说什么我也不说了,以后有什么要跑腿的事,你就让我跑一跑吧,你相信我总是会给你跑好的。”他伸手过来跟我握手说:“好了,那就这样了。”这个举动我没推测,马上握了他的手,连声说:“孙厅长,谢谢的话我就不说了,说那些话反而把我这心里的意思说淡了。”我说着左手在胸口拼命拍了几下,就出去了。晚上我把事情对董柳说了,她说:“怪不得护士长让我休息了这两个月,说是史院长招呼的,我想怎么可能呢?”我说:“你们史院长说前天没同意,是你业务好,舍不得你呢。”她说:“当向导的真的会说话,舍不得我!”我说:“舍不得是一种说法,不能坏了规则又是一种说法,有些人左边说过来右边说已往,左右都是说法,那些说法是狗,跟在他们后面跑,都从来不跟在我们小人物后面跑的,连说法都被一些人承包了。实在说法是个屁,有权才是真的。”董柳说:“你没看过阿尔巴尼亚的影戏《海岸风雷》?内里说,墨索里尼,总是有理,已往有理,现在有理,而且永远有理。”我说:“完蛋了就没有理了。”她说:“不外横竖照旧要谢谢孙厅长,没他一句话我还要跑,把孩子跑掉了就惨了。”她摸着自己的腹部说,“那就对不起这个孩子,我早就把他看成一小我私家了,是什么样子我都想出来了,主要是像你。”又说:“以后孙之华派你做什么事,那是看得起你给你时机,你照旧那一副老样子那就对人不住呢。”我说:“知道,你想我会吗?我不会。那我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我会吗?不会,不会,别人对得起我,我也要对得起他。”
我跟董柳商量好了,孩子生下来,就把她妈妈接到城里来。这样就非得再要一间屋子不行。随着产期的邻近,这事情已经是如饥似渴了。董柳说:“你能不能想点措施,否则我妈妈就来不了。”我只好到行政科去找申科长。我来的时候他对我那么热情,现在去求他帮资助也许有点希望。我探询了下面三楼刚空出来一间房,要过来就解决问题了。我去了行政科,申科长正在看报。我想把气氛调治得亲热一点,脸上荡着笑叫了声“申科长”。他叫了声“小池”,我想跟他握一握手,手伸出去,他双手仍拿着报,把视线从我的手上移开,抬头望了我说:“好。好。”我说:“申科长最近还好吧?”他说:“好,好,好?从那里好起来?”我正想绕着弯说屋子的事,他说:“有什么事,你说。”我说:“倒真有事想贫困您。”他说:“否则你也不会来。”我就把事情说了。他说:“你的难题,我们是知道的,我们的难题,你就纷歧定知道了。你的心情,我们也是明确的,我们的心情你明确不明确,还很难说。知道你的难题明确你的心情,并不即是能解决你的问题。屋子要有才行,对不?有了要排队才行,对不?”我说:“那总不能让我跟岳母娘住一间吧,那太不人道了。”他说:“天下也不能说事事都人道,我在这张椅子上一坐就是十一二年,谁跟我讲过人道这个好听的词?气得死我早就气死了,惋惜人又是气不死的。各人都只有忍一忍,叫谁一小我私家忍着,那人道吗?”他正憋了一肚子气,心里窝着怨毒,我碰着了,也是活该倒霉。可是屋子的事,实在是绕不开又躲不外去,我陪了笑说:“申科长您对我总没有什么私见吧?”他说:“我对谁也没有私见,我敢?”我说:“我刚来那年,您把我送到宿舍里,还帮我到招待所去提工具过来,我都还记得。”他淡然说:“我不记得了,我老了,记心坏掉了。我做过什么好事别人要我资助的时候总都还记得,平时就都忘记了。”我仍厚了脸皮陪着笑说:“能不能思量我的特殊情况……”他打断我说:“从来就没有一小我私家说自己的情况不是最特殊的。”我站在他眼前,真的说不下去了,咬紧牙关仍站在那里,笑着说:“三楼那间空房,空也空着了。”他马上说:“你的信息还算灵,只是还不够灵,那间房已经有部署了。”我说:“那就是说没有措施?”他一只手一捏一捏说:“你说呢,如果我能用手捏几套屋子出来,措施就有了。”话再也说不下去,可实在也不能放弃。我退到沙发上坐下,想再找几句话来说。申科长一边看报,一边偏过头去喝着滚烫的茶,长长地出着粗气,像是品赞,又像是叹息。
为了制止默然沉静中的尴尬,我顺手拿起一张报纸来看。正看着有人进来,叫一声“申科长”。我听声音很熟,从背影看出是丁小槐。申科长马上站起,把手伸了过来,两人很亲热地握手,申科长又把另一只手盖了上去,丁小槐也这样做了,四只手握在一起,使劲地摇。丁小槐说:“申科长我那件事……”申科长对他使个眼色,丁小槐回过头来说:“大为也在这里。”我扔下报纸说:“你们谈,你们谈,我这就去了。”出了门我在心里骂了几句“小人”。可骂有什么用,屋子得手才是真的。丁小槐肯定也是来要屋子的,她妻子也有身了。我心里盘算着,丁小槐要别处的屋子,那就算了,如果要三楼那一间,我非得撕开脸跳出来争一争不行。董柳比他的妻子要早生一个月,这就是原理,卫生厅还能没这点公正?这么一想我又有了点信心,下午我还要去,就用这个话堵着申科长,看他尚有个什么说法?我不在乎闹到厅里去,论工龄我比丁小槐还长一年呢。
到办公室我忍不住把这件事对尹玉娥说了。她说:“虽然是应该先思量你,论工龄,论学历,论孩子出生先后,那都是你跑在前面。要我是你,搞不成我就一直告上去,告到那里都不怕,卫生厅不讲原理,总尚有讲原理的地方吧。”我听出她的话有点此外意味,可照旧以为她讲得好。中午我吃过饭,去茅厕时望见丁小槐扛着一张钢丝婴儿床从五楼往下去,我说:“孩子还没出来呢,床倒买好了。”他说:“撞着优惠打折就买了,横竖要买的。”回到房中我心中一惊,他把床搬到那里去?我赶忙下楼探头一看,他正好进了三楼那间空房。怎么回事!回到房里,我使劲在桌子上拍了几下,怎么回事!我只以为脑壳中有火在熊熊燃烧,内里烧成一片通红,又拼命在桌子上拍了几下,手掌火辣辣地痛。下午还没上班我就等在行政科门口,申科长来了,我委曲笑了说:“申科长。”他说:“你又来了?”我说:“我的问题还没解决呢。”他说:“不能说人人有个问题就立马得解决,我的问题十多年了,问都没人问过。”我说:“我要屋子吧,也可能尚有别人也要,但总照旧有个规则是不是,有个说法是不是?谁比我工龄长学历高,他的孩子又先生下来,分给他我没意见。”申科长望着我,微微颔首说:“是要有规则,也要有说法。”他那嘲弄的神态激怒了我,我说:“我妻子就在这一两个星期就要生了,生下来就多一小我私家,那间屋子是分给多一小我私家的人呢,照旧分给少一小我私家的人?”申科长“嘿嘿”地笑,也不做声,一口一口地品茗,长长地出着粗气,像是品赞,又像是叹息。那种声音使我难受得要命,再一次听到的时候我冲口而出说:“这个原理吧,我想能在行政科说清楚了最好,说不清尚有厅里呢,尚有省里吧。”他望着我说:“省长可能闲得无聊了,来管这间屋子。”说完又“嘿嘿”地笑,笑纹一直牵到耳根,眼睛也眯成了一线。他这么笑着,笑得我心中发虚,不知为什么,我的信心在笑声中迅速减退。他哈一口吻说:“年轻人啊,叫我怎么跟你说?你总不是最近从天上下凡的吧,人跟人怎么好比呢?人西崽小槐是科级服务员,你知道不知道?要说排队,他多五分呀!”他说着把五只手指一张一合地比划,“五分,知道不?别说你孩子没生下来,就算生下来了,你工龄多一分人口多三分也只有四分,这不是我申仁民定的政策吧?你到省里去说,省里的人恐怕还不止多那么一间两间房吧,我们怎么可以去攀比,这人比人的?”他这么一说,我望着他呆了似的,一时似乎糊涂了。他说:“好好想想,回去好好想想,想通了就好,实在想不通再来讨论照旧接待的。到厅里省里去讨论也是可以的。”说着对着门做了个手势。我失去了意志似的,顺着他的手势就走到了门外。
整个下午我就坐在办公桌前发呆,双手支着头,不说什么,也不想什么。尹玉娥看了我也不问什么,呆一会就出去了。快下班时她回来了说:“下班了!”我望她一眼点颔首。她说:“没搞成是吧?”我机械所在颔首,说:“人家现在是科级干部了。”她说:“这件事我知道了,是个科级还不是科长,再说批文还没下来呢,要下个星期才有。”我一听就更气了说:“文还没下,手就伸到前面去了,偏偏就有人配合着这么紧。”她说:“是这么回事,你想这个世界不是这么回事,那不行能。”我说:“怎么走到那里人家总是有说法,左右都是说法,那说法像他养的狗养的奴婢在屁股后面,他的利益在那里说法就跟到那里,跟得紧!我总找不到一个说法,有说法都被别人的说法套住的。”她说:“说来说去照旧人被套住了。人被套住了就没个说法不被套住了。”我说:“有些人永远有说法,有些人永远没有说法,人能气死人啊!墨索里尼他妈的总是有理,一定要把他抓起来他才没理了。老子——我,趁着这几天文还没下来,豁出去吵一场看着怎么样!”她说:“那是要去吵,硬柿子谁也捏不动!”我把桌子一拍说:“看老子——我,看我明天!”她说:“看你,看你,小池可不是那么好捏的。”
回抵家一想,吵也没什么意思。还没吵出个名堂,文就下来了,还会下得更快,效果只能是自取羞辱。人被套住了就没有个说法不被套住的,这就是世界。我对董柳说没有屋子,还要等,没告诉她自己今天的遭遇,没有勇气说。董柳失望地低下头,良久没做声。到晚上董柳知道了丁小槐搬迁的事,看成了新闻告诉我。我装作刚听到说:“是吗,是吗?”她说:“他凭什么跑到你前面,你照旧研究生呢。”我说:“人的手有是非。”她要我去质问行政科,我迷糊着允许了。厥后她再没追问这件事,我在心里谢谢着她的宽容。岳母来的前一天,我把房间整理了一下,把家具只管挤着放,又把一些工具垒起来,在门边腾出了一小块地方,塞进一张单人床,两张床之间用一道布幔离隔。董柳说:“还真挤下了一张床!”我说:“你妈妈肯定要骂我的。”她说:“她不会的,她又不是什么高级人物,在乡下一辈子都苦过来了,还怕这点苦?”我不做声,拍一拍她的肩膀。